西周“明德慎罚”新证.pdf

西周“明德慎罚”新证雷安军*摘 要:一直以来,学术界多数学者将西周“明德慎罚”界定为“崇尚道德,慎用刑罚”,这种观点在某种程度上几乎成为定论。近年来,少数学者开始对这一主流观点予以质疑。大量的周代出土金文为揭示“明德慎罚”的内涵提供了有利条件。从出土金文和传世文献可以看到,对周王而言,“明德”就是彰显上帝对文王、武王的赏赐,进而激励后代周王做出与文王、武王相同的政治行为;对于西周贵族而言,“明德”就是彰显周王对贵族先祖的赏赐,并激励贵族做出与先祖相同的政治作为。“明德”并没有“崇尚道德”之意。“慎罚”是“慎中厥罚”之缩语,其含义就是小心使刑罚符合“中”的要求,轻罪轻罚、重罪重罚,没有“慎用刑罚”之意。从西周到春秋战国,“明德慎罚”的含义经历了三个阶段的变化,到春秋至战国时期,“明德慎罚”才开始具有“崇尚道德,慎用刑罚”之意。“明德慎罚”含义的演变为汉代“德主刑辅”的出现提供了思想资源,对后世两千多年的法制建设产生了重要影响。关键词:西周;明德慎罚;新证;德主刑辅一、问题的提出“明德慎罚”是西周时期重要的法律原则,在西周的立法、司法、执法活动中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学术界众多学者将“明德慎罚”理解为“崇尚道德,慎用刑罚”,1然而“德”具有道德37*1重庆大学法学院副教授,法学博士,硕士生导师,德国明斯特大学法学院博士后研究人员,研究方向为法律史学和法理学。本文由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新出土金文所见西周罚金刑研究”(项目编号:2 0 2 1 C D J S K C G 0 5)资助。例如肖永清认为:“所谓明德即尚德,提倡德;所谓慎罚即对刑罚采取谨慎宽缓政策。明德慎罚,也就是德主刑辅,以刑弼教”。见肖永清主编:中国法制史简编(上册),山西人民出版社1 9 8 1年版,第4 54 6页。肖永清认为“明德慎罚”就是提倡德治、谨慎适用刑罚,并且把明德慎罚与德主刑辅作为同样内容的概念来对待。赵晓耕认为:“明德 就是要崇尚道德,统治者应自律并对人民施以耐心的教化;慎罚,就是要用审慎的态度适用刑罚,以保赤子之心来保护臣民”。见赵晓耕主编:中国法制史原理与案例教程(第三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 0 1 6年版,第1 8页。赵晓耕将明德理解为统治者自律并且对百姓施行教化,将慎罚理解为审慎地适用刑罚。张晋藩认为:“所谓明德,就是提倡德、敬德所谓慎罚,就是刑罚得中,不 乱罚无罪、杀无辜。”张晋藩认为明德慎罚就是要提倡道德,刑罚得中,防止滥刑,采取慎刑、恤刑的法律制度。上述三位学者将明德慎罚理解为崇尚道德、审慎适用刑罚,代表了学界对西周“明德慎罚”的基本认识。中国法制史 教材也将“明德慎罚”理解为彰显德治、谨慎适用刑罚,可参见曾宪义、赵晓耕主编:中国法制史(第五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 0 1 6年版,第3 0页;张洪林、李世宇主编:中国法制史,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 0 0 4年版,第89页。规范的含义是春秋战国才有的观念,道德之“德”不是西周人的观念。2因此将“明德”解释为“崇尚道德”是不正确的,至少不符合西周人的认识。“慎罚”被学界大多数学者解释为“慎用刑罚”,然而,“慎”的本意为“小心在意”,3“罚”并不专指刑罚,应泛指惩罚,“慎罚”字面的意思是“小心惩罚”。用“慎用刑罚”来解释“慎罚”,多了一个“用”字和一个“刑”字,这是对“慎罚”所做的添字解释。事实上,“慎罚”直接的意思是“小心惩罚”。如何才能做到“小心惩罚”,这需要结合出土文献与传世文献才能确定。根据传世文献,对于一些严重的犯罪,尚书康诰 明确规定“速由文王作罚,刑兹无赦”,4这是西周早期果断运用刑罚的例子,它并不符合“慎用惩罚”的要求。在此困境之下,有学者改变对“明德慎罚”的传统解释,将“慎罚”解释为“慎去刑罚”,指不轻易去掉刑罚,5更有学者指出“慎罚”的实质是重罚。6这些学者对“明德慎罚”的解释相互之间存在冲突,这是因为在 尚书周书 各篇中既有轻罚的例子也有重罚的例子,学者们各选取对自己观点有利的材料,从而得出相互冲突的结论。在多数研究之外,尚存有不同观点的研究,尽管这些研究从数量上看比较少,但富有启发意义。首先,武树臣对“明德慎罚”中的“明德”提出不同的观点。武树臣看到了西周的“德”与商代的“德”不一样,他认为:“周人之 德 已经超越了财富和利益的旧界限,成为统治阶级应当具备的一种资格或品质,而这种资格或品质正是 天、帝 所赞许的。”7他进而认为:“为了保有天命,必须 明德,即保持人民对你的支持和拥护”,8“慎罚 即谨慎地施行刑罚”,9因此,明德慎罚就是彰显统治者的品质或资格,谨慎地施行刑罚。武树臣解释“明德慎罚”的特点在于将“德”理解为一种资格或品质,“明德”就是彰显这种资格或品质,而不再是传统观点所认为的崇尚道德。其次,有四位学者对“明德慎罚”中的“慎罚”提出了不同的观点。王宏林对“明德慎罚”的含义作出了不同的理解,因为他发现孔颖达将“明德慎罚”解释为“显用俊德,慎去刑罚”1 0,这与传统观点所理解的“慎用刑罚”的意思正好相反。王宏林对 尚书 中与“明德慎罚”有关的文字进行了梳理,最后得出“明德慎罚”不包括应该严刑或宽刑的意思,而包含慎去罚与慎罚两个方面的内容,即严格依法办事。1 1王宏林所理解的“慎罚”不再是传统观点所认为的“谨慎地适用刑罚”,而是严格依法办事。与王宏林相似,冷必元认为“慎罚”是“重视刑罚”的意思。冷必元认为,“慎罚”之“慎”应理解为“重”,慎罚即重罚,即“刑罚的适用,该重则重,该47南大法学 2 0 2 3年第4期(总第2 0期)234567891 01 1晁福林认为:“商周之际人们所采用的 德 字,其内涵还属于 敬天 的范畴,所以推断周初的德已有正心修身的含意,是不够准确的”。他还认为:“从春秋中期开始,德 逐渐用来说明人的品德、操守”。以上两处分别见晁福林:先秦时期“德”观念的起源及其发展,载 中国社会科学2 0 0 5年第4期,第1 9 7、2 0 2页。说文解字:慎,谨也,“慎”的本意就是“小心在意”,见谷衍奎编 汉字源流字典,语文出版社2 0 0 8年版,第1 6 6 1页。汉 孔安国传、唐 孔颖达正义、黄怀信整理:尚书正义,上海古籍出版社2 0 0 7年版,第5 4 05 4 1页。王宏林:“明德慎罚”辨,载 法学研究1 9 8 9年第6期,第8 6页。冷必元:西周“慎罚”思想疑思与解惑,载 政治与法律2 0 1 1年第1 0期,第1 4 4页。武树臣:中国法律思想史,法律出版社2 0 0 4年版,第7 4页。同上注,第7 6页。同上注,第7 7页。同前注5,王宏林文,第8 6页。同上注,第8 8页。轻则轻,一切以能够实现统治者利益的最大化为适用依据”。1 2冷必元将“慎罚”理解为西周统治者依据其利益来衡量刑罚轻重。对传统上认为“慎罚”就是“谨慎地适用刑罚”的观点而言,王宏林和冷必元的观点是一种突破,但没有引起学界足够的讨论和重视。胡留元、冯卓慧认为:“所谓明德慎罚就是教化和刑罚相结合,即从德治主义出发,先德后罚,先教后杀,以刑事镇压达到德治的目的。明德慎罚思想的具体内容,从德的方面来讲,就是以教为先;从刑的角度,就是谨慎地使用刑罚。刑中是明德慎罚思想的核心。”1 3胡留元、冯卓慧赞同学界的主流观点,将“明德”解释为“德治”,将“慎罚”解释为“慎用刑罚”。但是,他们认为在周宣王时,“慎罚”增加了新的含义“刑中”,所谓“刑中”就是“刑罚要适中、恰当,符合法律的规定”。1 4胡留元、冯卓慧的观点具有启发意义,但这一问题还需继续深入研究。一方面,学界大多数学者将“明德慎罚”简单地理解为崇尚德治,慎用刑罚;另一方面,少数学者对主流观点进行了一定不同的思考,提出了质疑的观点,由此,检讨少数观点的合理性,对主流观点进行反思,对西周“明德慎罚”的内涵进行更为准确的界定就显得非常必要。“明德慎罚”是西周最重要的政治法律思想。当下大量的地下金文出土,为揭示西周“明德慎罚”内涵提供了有利条件。因此,本文从金文入手,对“明德慎罚”的内涵做出新的界定,这种界定建立在金文证据的基础上,同时动态地看“明德慎罚”内涵的演变。通过对金文的研究可以发现,周人理解的“明德慎罚”与后世理解的“明德慎罚”有着本质上的差异。在现有研究中很多学者主要依据传世文献来研究西周“明德慎罚”,而传世文献存在一个大的问题就是掺入了后世的文字,使得我们难以研究西周法制的真实面貌。刘起钰指出,尚书盘庚 里面的1 0个“德”字都应当是周代写进去的。1 5虽然刘起钰说的是 尚书商书 的情况,然而,他指出传世文献中所记载的“德”字存在的问题是极有见地的。基于此,本文主要根据出土文献特别是新近出土的金文来展开研究,传世文献仅在经过仔细甄别后才加以引用。围绕学术界对“明德慎罚”的争议,本文着力解决以下三个方面的问题:一是西周“明德慎罚”的含义究竟是什么?二是为何学者们对西周“明德慎罚”的理解存在争议?三是西周“明德慎罚”的内涵经历了何种演变?为何有不少学者将“明德慎罚”与“德主刑辅”混为一谈?“明德慎罚”与“德主刑辅”有何区别与联系?下文的内容就是围绕这三个方面的问题而展开论述。二、西周金文中的“明德”出土的西周金文为我们揭开“明德慎罚”的面纱提供了有利条件,故下文先从金文特别是新出土金文入手分析“明德慎罚”,再从传世文献入手分析,最后得出结论。金文中没有“明德慎罚”这个词语的原文,目前金文所见的都是将“德”和“罚”分开的表述,如“明德”“慎中厥罚”。故下文分述金文中的“明德”与“慎罚”。57西周“明德慎罚”新证1 21 31 41 5同前注6,冷必元文,第1 5 0页。胡留元、冯卓慧:夏商西周法制史,商务印书馆2 0 0 9年版,第3 2 5页。事实上,张晋藩也提到“慎罚”就是“刑罚得中”,但他更偏重慎罚防止滥用刑罚的含义,未对刑罚得中进行阐释,见张晋藩:中国法制史,商务印书馆2 0 1 0年版,第2 2页。同前注1 3,胡留元、冯卓慧书,第3 2 5页。顾颉刚、刘起釪:尚书校释译论(第二册),中华书局2 0 0 5年版,第9 6 4页。(一)明德之德 天降之德西周金文中的“德”有两个来源:上帝和祖先。西周之德首先是天德,西周的德是从天那里获得的,1 6并不像后世学者所认为的那样是依赖自我修行而获得的。西周诸多青铜器铭文显示,德的来源是天帝。1 7西周中期的铜器史墙盘铭文记载:“曰古文王,初盭龢于政,上帝降懿德大屏,匍有四方,会受万邦”。1 8根据该铭文,上帝降德给周文王,使其获得管理天下之权。更值得注意的是,史墙盘的作器者是商代的贵族,说明一些商人也认可周文王受天降之德。钟同样是西周中期铜器,铭文的表述方式与史墙盘一致,其铭文:“曰古文王,初盭龢于政,上帝降懿德大甹,匍有四方,匌受万邦。”1 9铭文的意思是文王使政事和谐,故上帝降懿德给文王,从而可以统治四方万邦。2 0 0 3年出土的西周宣王时期的逨盘铭文:“逨曰:丕显朕皇高祖单公,桓桓克明哲厥德,夹召文王武王达殷,膺受天鲁命,匍有四方,并宅厥堇疆土,用配上帝。”2 0西周晚期的逨盘铭文值得引起重视,因为西周中期的钟和史墙盘只强调上帝降懿德给文王,而逨盘铭文则认为上帝降德给文王和武王,文王和武王成为一体,共同接受天命。上述三篇铭文揭示了西周“德”的最初来源和基本内容。首先,“德”乃上帝降给周文王、周武王的,是上帝的赏赐,不是周文王、周武王自身所具有的。“德乃天降”是西周早期、中期、晚期一直存在的一种信念。铭文中的“懿德”,同样见于 诗经 等传世文献,自汉代以来,学者将其理解为文王、武王的美德。2 1然而,学者们将“懿德”解释为美德是不符合其本意的,因为铭文非常清楚地记载了“天降懿德”,故“懿德”是天所赏赐的,不是文王、武王自身所具有的。西周金文中还见“匄三寿、懿德、万年”,2 2表达了“求三寿、懿德和万年”的观念,也说明“懿德”是外在于人,需要通过某种方式去追求才能获得的。事实上,传世文献中也有这样的表达。如 诗经周颂时迈“我求懿德,肆于时夏”,2 3同样表达了“懿德”是外在于人,需要努力追求才能获得。因此,“德”的最初来源是天降的,是上帝所赐予的。其次,这里的“德”在内容上指的是统治天下的权力,具体包括受天命、受土地和受人民,在内容上与后世的道德之“德”存在差异。质言之,这里“德”的首要含义是统治之权,而不是后世所认为的道德修养。上述铭文中的“敷有上下、匍有四方、匌受万邦,即广有天下、溥天大定,实际就是文王、武王所得到的君临天下之权”2 4。因此,将周人的“德”观念直接与后世的道德观念等同是不符合西周的历史的。故罗新慧认为:“应当说,周人之 德 确实包含道德方面的含义。但是,在许多情况下特别是周初时期,德 并不是道德,而是指具体的统治67南大法学 2 0 2 3年第4期(总第2 0期)1 61 71 81 92 02 12 22 32 4罗新慧:“帅型祖考”和“内得于己”:周代“德”观念的演化,载 历史研究2 0 1 6年第3期,第6页。西周人混用天与帝,尚书多士 中的“殷命终于帝”,召诰 中的“天既终大邦殷之命”,故本文根据西周人的习惯不对天与帝进行严格的区分。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殷周金文集成(修订增补本)第7册,中华书局2 0 0 7年版,第5 4 8 5页。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殷周金文集成 第1册,中华书局1 9 8 4年版,第2 7 9页。刘怀君、刘军社:陕西眉县杨家村西周青铜器窖藏,载 考古与文物2 0 0 3年第6期,第6页。相关探讨,见罗新慧:周代天命观念的发展与嬗变,载 历史研究2 0 1 2年第5期,第8页。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殷周金文集成 第1 2册,中华书局1 9 8 4年版,第5 1页。汉 毛亨传、汉 郑玄笺、唐 孔颖达疏、龚抗云等整理:毛诗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2 0 0 0年版,第1 5 3 5页。同前注1 6,罗新慧文,第7页。方法或周人具体所得。”2 5最后,“天降之德”可以在周王代际进行传递。大盂鼎是西周早期康王铜器,记载了康王册命盂的过程和命辞,在铭文中,西周康王说:“今我唯即型禀于文王正德,若文王令二三正,今余唯令汝盂”2 6在铭文中康王表示了继承文王正德,如同文王命令二三正一样任命盂担任官职。从这里可以看到,康王继承文王之正德,获得了统治天下的权力。这里的“德”实指统治天下的权力。总之,“德”最初指的就是皇天上帝赏赐给周文王、武王统治天下之权。而“德”含义的演变与赏赐有关:由最初上天对文王、武王的赏赐变成为保持这种赐予所应遵守的规范。对于皇天上帝而言,周王要遵守的规范,就是德。故而德逐渐向规范演变,最后才演变为遵守规范的品质,即道德之德。对“德”的演变过程,后文有进一步的分析。(二)明德之德 祖考之德除了天之外,西周“德”的另一个来源是祖先。由于天降懿德给文王、武王,后世周王继承了天降之懿德,故天降之德实为历代周王所独占,而周王之外的其他贵族无法声称天降懿德,只能声称其祖先之德,这在金文中有诸多体现,兹举数例如下:西周早期的大盂鼎铭文直接揭示了祖德来自周王的赏赐。大盂鼎铭文内容如下:“王若曰:盂,丕显文王,受天有大命,在武王嗣文作邦,辟厥匿,匍有四方今我唯即型禀于文王正德,若文王令二三正,今余唯令汝盂绍荣,敬雍德经令汝盂型乃嗣祖南公,王曰:盂,乃绍夹尸司戎雩我其遹省先王受民受彊土,赐汝鬯一卣赐乃祖南公旗,用狩”2 7这段铭文中有多处涉及祖德:一是开篇康王谈到了文王受天命,武王建立国家,这表明康王将自己所持有的天命追溯至文王。二是康王在对盂发布诰命之前谈到自己要效法文王正德,像文王任命执政大臣一样来任命盂。这里康王将其任命盂的权力回溯到来自文王的祖德。这种回溯在大盂鼎铭文中反复出现。铭文下文在对盂进行赏赐时,康王还要求盂从早到晚辅佐自己,协助自己巡察治理先王所传下来的疆土和人民。三是在铭文最后,康王要求盂一定要效法盂的先祖南公,勤于王事。康王特别提到盂的先祖南公,希望盂能发扬南公传下来的祖德,为王室效力。在所赐物品中,康王对盂“赐乃祖南公旗,用狩”,这里同样体现了康王对盂之祖德的重视,并希望通过赐盂先祖南公用过的旗帜来激励和鞭策盂。这篇铭文直接揭示了祖德在周代政治和法律生活中的重要性:一方面周王不断强调自己之德是来自文王的祖德,拥有治理天下、任命官员的权力;另一方面,周王又反复强调贵族的祖德,要求所封贵族效法其先祖,为王室服务。铭文中盂继承了先祖南公的高位,康王要求盂效法先祖南公,而南公的高位则来自前代周王的赏赐。西周晚期的大克鼎铭文同样清楚地揭示了祖德的来源。大克鼎铭文如下:“克曰:穆穆朕文祖师华父,从襄厥心,宇敬于猷,淑哲厥德。肆克恭保厥辟恭王,谏辞王家,惠于万民,柔远能迩,肆克智于皇天,顼于上下,得纯亡愍,赐赉无疆,永念于厥孙辟天子。天子明哲,景孝于神,经念厥圣保祖师华父,克王服,出入王命,多易宝休王若曰:克,昔余既令女出入朕77西周“明德慎罚”新证2 52 62 7同前注2 1,罗新慧文,第7页。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殷周金文集成 第5册,中华书局1 9 8 4年版,第2 4 1页。同上注,第2 4 12 4 2页。命,今余唯申就乃命克用作朕文祖师华父宝彝”2 8铭文的第一段作器者克颂扬其文祖师华父辅佐恭王,安定王家,使万民受惠,获得周王很多的赏赐。师华父虽已去世,但还在思念其孙子克和当今天子。当今天子圣明,常思念他的圣明导师师华父。由于师华父所遗留下来的荫庇,克被提拔做官,同样获得诸多赏赐。这一段充分显示了克担任要职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其文祖师华父的荫庇。2 9铭文第二段则记载了对克的册命过程。最后克称赞了天子的美意,并且为文祖师华父做青铜器。大克鼎铭文揭示了克的祖德的来源,就是其文祖师华父辅佐周恭王,建功立业,而克受其祖荫庇,获得周王提拔和赏赐。因此,祖德的来源是周王。周王要求所封贵族效法先祖、遵循祖德在金文中屡见不鲜,如四十二年逨鼎铭文中周宣王要求所封贵族逨“汝唯克型乃先祖考”,3 0师虎簋铭文里周懿王对被封的贵族虎发布诰命时说“令汝更乃祖考”3 1等。因此,祖德的来源是贵族的第一代祖先从周王那里所得的赏赐,这种赏赐的基础是贵族的第一代祖先所具有的勤于王事的政治品行。除了周王要求受封者遵循祖德之外,一些铭文的作器者更是自承要遵循并发扬祖德。西周中期的单伯旲生钟铭文:“余小子肇帅型朕皇且考懿德。用保奠(周邦)”。3 2作器者自称继承其祖父所获的懿德,以维护周邦。而西周孝王时期的番生簋盖铭文揭示了更丰富的内容:“丕显皇且考。穆穆克哲厥德。严才上,广启厥孙子于下,于大服,番生不敢弗帅型皇且考丕丕元德,用申恪大命,屏王立位,虔夙夜,溥求不潛德。用谏四方,揉远能迩,王令缵司公族,卿士、太史寮”3 3作器者番生首先赞扬其祖父之德,而后自承不敢不继承先祖所获之元德,努力坚守使命,拱卫王室,力求不违反先祖之德,管理四方、管理公族、卿士及太史寮等。西周晚期的人()钟铭文:“井人人曰:景淑文祖、皇考,克哲厥德,得纯用鲁,永终于吉,不敢弗帅用文祖、皇考,穆穆秉德”。3 4作器者首先赞扬其祖父、父亲能够配得上其“德”(“克哲厥德”),继而表明要追随祖父、父亲,恭敬地对待祖父、父亲之“德”,管理宗室等。大量的西周铭文显示,祖考之“德”是指贵族的先祖从周王那里所获得的赏赐,而获得这种赏赐的条件则是贵族的先祖勤于王事的政治行为和政治品行。正如刘源所言,金文中的“德”多指政治品行与作为,且以此宣称的贵族往往世代担任王官,其目的在于彰显家族势力以及自我勉力,因此所谓的祖考之“德”亦非道德。3 5(三)西周金文中“明德”的内涵上引青铜器铭文没有直接出现“明德”一词,“明德”见于其他青铜器金文,共有八篇,其中有四篇是西周铜器。1.西周早期的钟铭文所载:“丕显高祖、亚祖、文考,克明厥心,胥尹叙厥威仪,用辟先87南大法学 2 0 2 3年第4期(总第2 0期)2 82 93 03 13 23 33 43 5同上注,第2 3 72 3 9页。通过对大量金文研究,李峰认为,西周时期世袭继承是获得政府职位的一个重要途径,周王任命了很多官员来继续其祖辈、父辈在西周政府的服务,见李峰著、吴敏娜等译:西周的政体,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 0 1 0年版,第2 1 22 1 3页。同前注2 0,刘怀君、刘军社文,第4页。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殷周金文集成 第8册,中华书局1 9 8 4年版,第2 7 1页。同前注1 9,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书,第6 9页。同前注3 1,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书,第2 8 5页。同前注1 9,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书,第9 79 8页。刘源:从甲骨文、金文材料看西周贵族社会的“德”,载 南方文物2 0 1 7年第4期,第1 4 5页。王,不敢弗帅且考,秉明德,恪夙夕。”3 6作器者先赞扬其高祖、祖父及父亲能彰显其心,能保持威仪,以辅佐先王,作器者自承追随父祖,保持明德,夙夜勤劳王事。作器者所持的“明德”是祖宗之德,而从上文的分析来看,这种“德”就是其先祖从周王那里得到的赏赐。“明”的甲骨文从月照窗棂,或从日月朗照,皆会光明、明亮之意。3 7故“明”一般是指显明的、彰显的、光辉的,而“明德”就是先祖所受周王的显明的、光辉的赏赐。2.西周晚期的虢叔旅钟铭文记载:“丕显皇考惠叔,穆穆秉元明德,御于厥辟,得纯亡愍,旅敢肇帅型皇考威仪,祇御于天子”。3 8作器者旅赞扬其父亲恭敬持有大的、显明之赏赐,勤于王事,所得所用皆嘉美,3 9作器者旅表明要继承父亲的威仪,恭敬地维护天子。3.梁其钟铭文:“梁其曰:丕显皇祖考,穆穆翼翼,克哲厥德,农臣先王。得纯亡愍,梁其肇帅型皇祖考,秉明德。虔夙夕,辟天子”4 0作器者梁其赞扬显赫的祖父与父亲,恭恭敬敬、能够谨慎对待其所受王之赏赐,勉力侍奉先王。作器者梁其要以祖父、父亲为榜样,秉持其所受的显明赏赐(职位),早晚勤于侍奉天子。4.西周厉王时的叔向父禹簋铭文:“叔向父禹曰:余小子嗣朕皇考,肇帅型先文祖,恭明德,秉威仪,用申恪、奠保我邦、我家”4 1在这段铭文中,作器者禹说他自己要追随父亲,效法先文祖,恭敬地对待先祖所受的光明的赏赐(职位和权力),保持威仪和勤勉,以保护周王朝与自己的家族。先秦“德”字的含义,争议很多,本文并非专门探讨“德”之含义的论文,故不作进一步探讨。4 2仅从西周金文来看,明德是指显明的、光辉的赏赐行为。“秉明德”这类用语就是指持有这种显明的、光辉的赏赐。对于周王而言,“明德”就是显明上帝对文王、武王的赏赐,并进而激发周王作出与文王、武王相同的政治行为;对于西周贵族而言,“明德”就是显明周王对贵族先祖的赏赐,并激励贵族作出与先祖相同的政治作为。正如刘源指出:“西周贵族铸器作铭称颂祖考之德,并要帅型祖考之德的现象主要见于西周中期后段至西周晚期,所谓的 祖考慎厥德、秉明德 等语句并非完全是溢美之辞,而是相对客观、理性地评价祖考的功绩他们铸器作铭时强调遵循、效法祖考的政治表现与作为,一方面是肯定自身的政治地位、权力和业绩,另一方面也是寄望未来,祈求能得到周王更多的重用,并祝愿通过个人的进取实现家族97西周“明德慎罚”新证3 63 73 83 94 04 14 2同前注1 9,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书,第2 7 6页。同前注3,谷衍奎编书,第6 1 6页。同前注1 9,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书,第2 6 3页。“得纯亡愍”参考了于省吾先生的解释,见于省吾:双剑誃吉金文选,中华书局2 0 0 9年版,第8 5页。同前注1 9,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书,第1 9 2页。同前注3 1,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书,第1 6 7页。关于先秦“德”观念学术界主要有以下三种观点:1.将“德”与“得”联系在一起,如晁福林认为起初之德,是指得于天和先祖,意即由天和先祖所赐而“得”;后来则指得于制度,意即由分封与宗法制度之规范而“得”;最后出现的才是自得于心,意即心得体会。只有到了自得于心的时候,可以说才有了丰富而完备的道德观念,才有了自觉的道德修养和君子人格的要求。见前注2,晁福林文,第2 0 4页。2.将“德”视为行为,特别是政治行为,如李德龙认为 盘庚 篇中的“德”大多可以用其原始义“行为”来解读。而周人的“德”观念正是继承商人的“德”观念而来。见李德龙:先秦时期“德”观念源流考,吉林大学2 0 1 3年博士学位论文,第1 2 11 2 2页。3.将德解释为赏赐,刘起钰在对康诰的“明德慎罚”进行解读时指出:“此句 德 与 罚 对举显然 德 是指具体地给以恩赏,与具体地给以刑罚相并提的。”见顾颉刚、刘起釪:尚书校释译论(第三册),中华书局2 0 0 5年版,第1 3 0 3页。势力的长盛不衰。”4 3罗新慧曾经推想“周人以为祖先之德亦与天有关”,4 4然而,这种推想并不成立,因为西周金文里明确交代了祖先之德来自周王赏赐。根据来源的不同,西周明德之“德”可以分为天德与祖德,在内容上,天德就是统治权,祖德是所获周王赏赐的职位和权力。“德”的内容如下图:西周的德天德:上帝文王、武王统治天下之权祖德:文王、武王历代周王贵族的先祖贵族个体职位和权力 近年公布的清华简 祭公之顾命 篇也出现了“明德”:“王曰:呜呼,公,朕之皇祖周文王、烈祖武王,宅下国,作陈周邦。惟时皇上帝度其心,享其明德,付畀四方,用膺受天之命,敷闻在下”。4 5这段话中的“惟时皇上帝度其心,享其明德”,应理解为“皇天上帝度量其心,赐之明德”,“赐之明德”也可以理解为“分享帝所赐明德”。4 6在这段话中,周穆王赞颂周文王、武王建立和扩大周邦。皇天上帝知道他们的心,赐之明德,使其管理四方土地,从而承受天之大命,为世人所知。清华简从另一个角度证实了周人“明德”之德来自皇天上帝,“明德”的内容就是统治天下之权。总而言之,西周金文中“明德”的“明”应为“显明、彰显”;“明德”中的“德”是指赏赐,“德”分为天德和人德。天德是上天给周文王(西周后期还包括武王)的赏赐,祖德是周王给贵族祖先的赏赐。受了赏赐之后,应该彰显并记住这种赏赐,这就是西周“明德”之本义。金文中“明德”前面有时还要加动词如“秉明德”,“明德”就是指上天给予周王的显明的、光辉的赏赐,或者指周王给予贵族先祖的显明的、光辉的赏赐,“秉明德”就是秉持这种显明的、光辉的赏赐。三、从金文对“慎罚”进行考辨就现有材料来看,西周金文中并没有“慎罚”这个词语的原文。对于大盂鼎、大克鼎铭文中的“敬悚罚讼”,陈梦家认为就是“慎罚”。4 7然而,这种观点是否成立还有待于学界进一步探讨。从周代金文文字上看,最接近“慎罚”文字的是春秋时期叔尸钟铭文中的“慎中厥罚”。叔尸钟铭文记载:“唯王五月,岁在戊寅,次于淄涶,公曰:汝尸,余经乃先祖余命汝政于朕三军,肃成朕师之政德,谏罚朕庶民,左右毋讳,尸不敢弗警戒,虔恤厥尸事与厥行师,慎中厥罚。公曰:尸,汝敬恭台命余命汝职差正卿,讯命于外内之事。中尃明刑。以尃戒公家。”4 8这段铭文记录了春秋时期齐灵公对其大臣叔尸所立战功的封赏。齐灵公让大臣叔尸管理涉及诉讼的事务,要求叔尸中正、恰当地实施明刑(“中尃明刑”),而叔尸在接受齐灵公赏赐时承诺在惩戒犯罪时不能徇亲,要使惩罚适中、恰当,做到慎中厥罚。铭文刻字惜字如金,但叔尸钟铭文却两次强调要使惩罚适中、恰当(“慎中厥罚”与“中尃明刑”),可见“中罚”的重要性。“罚”和“刑”(金文用“井”)是相通的。事实上,西周金文中就有“中井”的说法。西周08南大法学 2 0 2 3年第4期(总第2 0期)4 34 44 54 64 74 8同前注3 5,刘源文,第1 4 81 4 9页。同前注1 6,罗新慧文,第7页。李学勤: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一)下册,中西书局2 0 1 0年版,第1 7 4页。魏慈德:从出土的 来看清人对 篇的校注,载 厦大中文学报2 0 1 6年3月,第三辑,第1 0页。大盂鼎、大克鼎,都有“敬悚罚讼”,陈梦家即指出是“慎罚”,相关探讨见前注4 2,顾颉刚、刘起釪书,第1 3 0 3页。同前注1 9,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第3 0 33 0 4页。中期的牧簋铭文:“王若曰:牧,昔先王既令汝作司士,今余令女辟百僚,有炯事包乃多乱。不用先王作井(型),亦多虐庶民。厥讯庶右邻,不井(型)不中,乃侯之籍王曰:牧,女毋敢弗帅先王作明井(型)用,与乃讯庶右邻,毋敢不明中不井(型)。乃贯政事,毋敢不尹人不中不井(型),今余”4 9这段铭文是周王册命牧担任司士,其职责是管理百僚,王强调牧管理的事务繁多,不用先王之刑就是残害普通百姓,王要求牧在审理案件时,要明白地不适用不恰当的刑罚,即刑要适中、恰当。铭文中两次出现“不井不中”,充分体现了王反复强调井(刑)5 0要符合中的要求。西周宣王时期的四十三年逨鼎铭文:“命汝官司历人,毋敢荒宁,虔夙夕惠雍我邦小大猷。乃专政事,毋敢不规不刑,乃讯庶又邻,毋敢不中不刑。”5 1在这段铭文中,王要求逨在审理案件中,要对不符合规范的行为适用刑罚,而在适用刑罚的过程中,必须做“中刑”,使刑罚恰当、适中,符合法度的要求。金文中的“中罚(刑)”可以与传世文献中的“中罚”相印证。西周早期的传世文献中同样出现过“中罚”。如 尚书立政:“周公若曰:“太史、司寇苏公,式敬尔由狱,以长我王国,兹式有慎,以列用中罚。”5 2在这一段文字中,周公对身为太史兼司寇的苏公说:“敬重你所经办的刑狱经验,以裨益我王国。依你这样的法式进行讯讼时,即按成例用其适中的刑罚。”5 3这段话显示了周公对“中罚”的重视,这与金文中的“中井(刑)”、“中罚”是一致的。清华简 祭公之顾命 里祭公对周穆王谈到“刑四方克中尔罚”,5 4要求刑罚要符合“中”的标准。这里的“刑四方克中尔罚”与西周的“中罚”思想一致。虽然目前所发现含有“慎中厥罚”的金文属于东周,但是西周时期可靠的传世文献皆证明西周有中罚思想。因此,西周时期应有中罚的思想。从这里可以看到,传世文献中的“慎罚”极有可能是金文“慎中厥罚”的简称。前文已经提到,“慎”就是小心的意思,5 5慎罚就是小心惩罚,“明德慎罚”从字面意思来说就是大胆赏赐,小心惩罚。但何谓小心惩罚,其标准是什么?单从“慎罚”这个词语,我们看不到“小心惩罚”的标准是什么。因此,主流观点将“慎罚”解释为小心惩罚或慎用刑罚,其内涵是模糊的,因为“小心”或“慎用”的标准是缺失的。“慎中厥罚”虽为春秋时铭文,但为我们提供了解决何谓“慎罚”这一问题的思路。“中”是多义字,而“中”与“罚”连用时,其含义就是使刑罚恰当、适中、适度。春秋时的孔子就提到了“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5 6的问题,可见“刑罚中”是在孔子时代还存在的法律观念。从金文和传世文献的内容来看,西周的“慎罚”并非如很多学者所认为的那样指“谨慎地适用刑罚”,而是指“谨慎地使刑罚适当,符18西周“明德慎罚”新证4 95 05 15 25 35 45 55 6同前注3 1,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书,第3 0 73 0 8页。“井(型)”:原文中金文为“井”,括注为“型”。传世文献中的“刑”,在出土文献中写作“井”,该字最早见于甲骨文,至西周开始具有“法度”,至东周则更明确分化出“刑罚”的含义,见王沛:“刑”字古义辨正,载 上海师范大学学报2 0 1 3年第4期,第1 9页。张亚初在牧簋铭文的释文中将“井”同于“型”,见张亚初编著:殷周金文集成引得,中华书局2 0 0 1年版,第9 2页,但此处涉及诉讼和惩戒,“井”应同于“刑”,指法度。同前注2 0,刘怀君、刘军社文,第5页。顾颉刚、刘起釪:尚书校释译论(第四册),中华书局2 0 0 5年版,第1 6 8 7页。同上注,第1 7 0 5页。同前注4 5,李学勤书,第1 7 5页。“慎”字春秋金文两见,一是上文叔尸钟铭文中的“慎中厥罚”,其二是春秋时邾公华钟铭文中的“慎为之名(铭),”(见前注5 0,张亚初编著书,第1 1页),这两处的“慎”均可以释为小心。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 9 8 0年版,第1 3 4页。合 中 的要求”。以西周刑法思想的代表 尚书吕刑 为例,吕刑 中十次出现“中”:“罔中于信”“爰制百姓于刑之中,以教只德”“故乃明于刑之中”“观于五刑之中”“罔非在中”“咸庶中正”“罔不中听狱之两辞”“非天不中”“于民之中”“咸中有庆”。除第一处的“中”与刑无关外,其余九处的“中”都与“刑”有关。“中”的含义是中正、正道,“意为在断狱中不偏不倚,不轻不重,不枉不纵,不僭不滥,赏罚平允,无有过忒,无过无不及”5 7。尚书吕刑 将“刑”与“中”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反复强调刑罚要符合“中”的要求,这与金文所记载的“中井”若合符节。总之,周代金文和传世文献皆指明了“慎罚”极有可能是“慎中厥罚”之缩语,其含义就是小心地使刑罚恰当,符合“中”的要求。刑罚恰当、符合“中”的要求如下:(1)刑罚不能过轻;(2)刑罚不能过重;(3)刑罚与犯罪相匹配,轻罪轻罚、重罪重罚。因此,慎罚的含义实质上是使刑罚恰当,即刑罚与犯罪相匹配,颇有点类似当代中国刑法中的“罪责刑相适应原则”。5 8四、传世文献中的“明德慎罚”考辨前文主要从金文角度来对“明德慎罚”的含义进行了考辨。事实上,前文所做的考辨在传世文献中同样可以找到证据。学者们多将传世文献中的“明德慎罚”解释为“推行德治,慎用刑罚”,这其实是以春秋之后的德观念来解释西周的德。“明德慎罚”一词在传世文献中首见于 尚书康诰:“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庸庸、祗祗、威威,显民”。5 9历来的学者多把“明德慎罚”之后紧跟的不敢侮鳏寡等内容解释为明德慎罚的基本内涵。6 0但这种解释是有问题的,因为周人在金文中往往会先列出一系列的内容,后面再做阐述。所以,明德慎罚后面所紧跟的内容(“不敢侮鳏寡”等)是和明德慎罚并列的内容。而解释明德慎罚必须在后面的阐述中去寻找。在 康诰 后面的叙述中,周公要求受封者孟侯继承文王遗教,吸收殷人的治国之道,使人民安乐地生活,并进而要求孟侯发扬上天的大德,不废弃王朝所赋予的王命(“宏于天若德,裕乃身不废在王命”)6 1。这里发扬上天的大德就是“明德慎罚”之“明德”的含义。如何发扬上天的大德?康诰 前文谈到文王时说:“用肇造我区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惟时怙冒闻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6 2这句话的意思是文王开始缔造了华夏之区,包括一些邦国并入周的版图,并拓展了西边的领土,文王的行为被上帝所知,上帝高兴,于是将天命赐予文王。结合 康诰 的前后文,周公希望孟侯能彰显上帝所赐之天命,稳定周人在殷商故地(孟侯所封之卫国)的统治,这样做就是效法文王,发扬上天的大德。因此,尚书康诰“明德慎罚”之“明德”并不是彰显道德,而是彰显上帝所赐天命,维护好王朝的统治。康诰 中的慎罚就是后文所言的“敬明乃罚”以下的内容,周公要求孟侯严明并谨慎地执行刑罚,区分犯罪人是否悔过28南大法学 2 0 2 3年第4期(总第2 0期)5 75 85 96 06 16 2同前注5 2,顾颉刚、刘起釪书,第2 1 0 82 1 0 9页。慎罚与罪刑相适应原则的相同之处都是强调罪与刑相适应、相匹配,重罪重刑、轻罪轻刑,但罪刑相适应还强调罪责刑三者的适应,其对“责”(刑事责任)的强调是“慎罚”中所没有的。罪刑相适应原则见高铭暄、马克昌主编:刑法学(第七版),北京大学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 0 1 6年版,第2 93 2页。同前注4,汉 孔安国传、唐 孔颖达正义、黄怀信整理书,第5 3 2页。同前注4,汉 孔安国传、唐 孔颖达正义、黄怀信整理书,第5 3 3页。此处的断句见前注4 2,顾颉刚、刘起釪书,第1 3 1 0页。还有其他断句方式,如“宏于天,若德裕,乃身不废,在王命”,见前注4,汉 孔安国传、唐 孔颖达正义、黄怀信整理书,第5 3 4页。同前注4 2,顾颉刚、刘起釪书,第1 3 0 0页。(“非眚”与“眚灾”),要求孟侯掌握刑罚权(“非汝封刑人杀人”),严格遵循刑事审判程序(“要囚,服念五六日”),对于一些不孝不友的人要果断施加刑罚,不得赦免(“乃其速由文王作罚,刑兹无赦”)等等。从这些内容可以看到,康诰 中的慎罚既不是轻罚,即所谓的慎用刑罚,也不是重罚,即所谓的慎去刑罚,而是该轻则轻、该重则重,谨慎地执行刑罚。已有学者指出传世文献中“明德慎罚”中“明德”的含义不应当解释为彰显德化。例如刘起钰先生在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