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凝望中的审美特质——以格非小说“江南三部曲”为例.pdf

【文史论丛】社会科学家SOCIALSCIENTIST2023 年 4 月（第 4 期，总第 312 期）Apr.,2023（No.4,GeneralNo.312）收稿日期：20220407基金项目：本文系2021年宁夏回族自治区研究生教育教学改革研究与实践项目“研究生美育教学研究”（项目编号：YJG202109）的阶段性成果作者简介：马慧茹（1978），女，宁夏银川人，文艺美学博士，北方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文艺理论与批评、影视美学等。文化凝望中的审美特质以格非小说“江南三部曲”为例马慧茹（北方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宁夏银川750030）摘要：当代作家格非的长篇小说“江南三部曲”分别是 人面桃花 山河入梦 和 春尽江南。这一系列的小说创作可谓是一场寻根之旅，作者扎根于中国传统文化，以蕴含现代技法的传统写法呈现不同时代风貌下的感性世界（意象），对不同时代的文化根脉发出诘问之声。这里的人事物令读者看到了一个新奇完整、含蕴万象、吐纳深情的历史空间和生存空间，可以说是社会、个体、时代大容量和高密度的载体。同时，小说通过对百年中国变革背景下的“花家舍”及其中那些富有革命精神的人物，进行全方位塑写。在表现人类的共同的命运、爱情、追求、牺牲等这类普遍而又永恒的主题时，小说又摆脱了千人一面的困境和固有的框架，以文化来凝望百年中国在某些理想主义精神上的偏执追求和曾有过的美好蓝图，重新审视人的伟大和幽暗，在对传统文化的美好图景凝望中展现出了中国文化的意蕴之美、道德文化中的风骨之美、审美文化中的空白之美，充分显现出作者深谙中华美学精神，通过思想之深、文辞之美，以文化人、以美育人。关键词：格非；江南三部曲；意蕴；风骨；空白中图分类号：I2074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23240（2023）04013506当代作家格非的三部长篇小说 人面桃花 山河入梦 和 春尽江南，被誉为是“桃花源三部曲”或“江南三部曲”。这三部小说的叙事模式、主题意蕴、人物性格、语言特点等，带有对个体命运关怀看似柔弱颓废的“感伤”，实则是给人以冷静严峻的人生与历史“哲思”，是对新时代背景下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沉思。可以说褪去先锋作家的光环之后，格非走上了一条回归古典审美文化的道路，在对百年中国历史的深情凝望中，思考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人情世故、创作技巧与艺术经验。这源于作家本人深厚的中西文本阅读积淀和多年创作技巧的摸索积累，因而实现了其作品“除了人化和教化之外，美化也是文化的题中应有之义。所谓 美化 就是指审美和艺术活动对于人的熏陶、感染作用，即所谓 致乐以治心”。1充分显现出作者深谙中华美学精神，通过思想之深、文辞之美，以文化人、以美育人。一部伟大的作品往往具有多重审美价值。中国传统中“诗教乐教”的目的是通过审美和艺术来培养人们的审美情操和道德品质。格非的长篇小说“江南三部曲”扎根于中国传统文化，以蕴含现代技法的传统写法呈现不同时代风貌下的感性世界（意象）。这里的人事物令读者看到了一个新奇完整、含蕴万象、吐纳深情的历史空间和生存空间，可以说是社会、个体、时代大容量和高密度的载体。格非的“江南三部曲”不像马尔克斯 百年孤独135社会科学家2023 年第 04 期那样再现拉丁美洲百年历史社会恢宏神奇的鸿篇巨著，也不像老舍 四世同堂 里通过社会各阶层众多百姓的生活来呈现宏大主题，而是倾向于从时代精英的思想和精神入手进行叙说探究。时代背景在具体的个人后面隐约可见，在表现人的命运、爱情、追求、牺牲等普遍而又永恒的主题时摆脱了千人一面的困境和固有的模式，逼视那些顾影自怜的矫情，纾解心灵的郁结和生存的黯然，以文化来凝望百年中国在某些理想主义精神上的偏执追求和曾有过的美好蓝图，重新审视人的伟大和幽暗，赋予小说文本超乎道德意义的审美功能。一、精神文化中的意蕴之美格非长篇小说“江南三部曲”中，主人公秀米、谭功达、端午三代人的命运起伏和精神追求让读者感受到了个体追求在时代剧变中的离乱、不安、劫难、狂热、忠诚与坚守。这种精神衍变一方面产生于个人的秉性、知识、社会经验和情操，另一方面与社会时代的大变革息息相关。作家既有对个体命运在时代大潮中漂浮的关注，又力图呈现一代人共有之精神追求，通过作家之想象力来叙写中国历史缝隙中知识分子对桃花源理想的尝试与实践，乃至现代变形和消散绝唱的历程。“艺术不是为人们提供一件有使用价值的器具，也不是用命题陈述的形式向人们提出有关世界的一种真理，而是向人们打开（呈现）一个完整的世界，而这就是意象”。2在格非“江南三部曲”中，支撑三代人（第一代秀米、第二代谭功达、第三代是王元庆）孜孜以求的巨大意象空间就是花家舍。这个独特的意象构筑了一方异质的时空，引发各种想象。“一个作家在写作某一部具体作品时，也许存在着某种 中心意象，但是，这种意象有时并不仅仅存在于某一部（篇）作品”，3在“江南三部曲”中有许多意象令人心动，金蝉、忘忧釜、花家舍、招隐寺、“荼蘼花事”餐厅等，但坐落于山坳中的村庄花家舍作为中心意象在三部小说中不断出现，产生了某种精神坐标般光芒四射的审美意义空间，充满了意蕴之美，令人遐想万千。在第一部 人面桃花 中，花家舍看上去像个桃花源，整齐划一的建筑和让家家户户相连的风雨长廊，营造出一派男耕女织、田园牧歌的景象。正如创始人王观澄说：“在外人看来，花家舍是个土匪窝，可依我之见，它却是真正的世外桃源。我在这里苦心孤诣，已近二十年，桑竹美池，涉步成趣就连家家户户所晒到的阳光都是一样多。”4可被花家舍的劫匪们绑架回来的尼姑韩六却看到了一个根本问题，花家舍修造房屋、开凿水道、辟池种树，修造风雨长廊，都需要钱，否则以这些人的水平只能打家劫舍，但有了钱对其悉心教化，花家舍的人们就会变得谦恭有礼，“见面作揖，告退打恭，父慈子孝，夫唱妇随，倒也其乐融融”。4尽管如此，创始人王观澄还是意识到，“花家舍迟早要变成一片废墟瓦砾，不过还会有人重建花家舍，履我覆辙”4事实上，花家舍建好不久，在几个匪首争权夺利相继死亡后陷入一团混乱。女主人公秀米从花家舍出走日本，回来后想把家乡普济建成花家舍那样的桃源胜地，“她想把普济的人都变成同一个人，穿同样的颜色、样式的服装；村里每户人家的房子都一样，大小、格式都一样。村里所有的地不归任何人所有，但同时又属于每一个人。全村的人一起下地干活，一起吃饭，一起熄灯睡觉，每个人的财产都一样多，照到屋子里的阳光一样多，落到每户人家屋顶上的雨雪一样多，每个人的笑容都一样多，甚至就连做的梦都是一样的”。4这是翠莲眼中秀米的革命目标，也是人类梦想中的大同世界。秀米举办放足会，设育婴堂、书籍室、疗病所、养老院，想往这方面靠近，但尽管她所做的一切是文明之举，但在当时得不到村里人的理解，还认为她是疯了。秀米对老虎说：“我的头没有一天、没有一刻不疼，就像把人放在油锅里煎一样。”4而第二部 山河入梦 中的花家舍，看上去“一律的粉墙黛瓦，一式的木门花窗，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有一个竹篱围成的庭院，篱笆上爬满了藤蔓植物连庭院的大小和格局都一模一样”。4花家舍里有当年留下来的风雨长廊，新建的盘山公路，人人在这里付出劳动、领取物品等，看上去是一个独立于世外的桃花源。但谭功达眼中，这里的每个人都显得郁郁寡欢。后来，谭功达从负责人郭从年口中了解到的花家舍内部管理方式和制度，才知道这是一个无比压抑的地方。而在第三部 春尽江南 中，花家舍看上去雅致幽静，却已经成为实行会员制的娱乐场所，“你只要有钱，在这里什么都可以干。甚至可以做皇帝”！5就这样，一代代花家舍的人，经历从穷困时的精神贫瘠到致富后精神滑向虚空。在这个现实与理想、物质与精神矛盾丛生的历史演变中，如何构建和谐有序的社会，如何构建精神丰盈的生存世界，成为秀米、谭功达等人所代表的知识分子136文化凝望中的审美特质/马慧茹孜孜以求去解决的现实问题，充满着矛盾、冲突，也充满着坚信理想的精神意蕴。意象产生并存在于审美意象的活动之中，“文本 在审美意向活动中要开放和展示一个世界。这个 世界 就是 意象，或者称为 意向情境”。6格非“江南三部曲”中的花家舍就是一个与外界相比完全独特的异质世界，是一个由文本营造的审美想象空间，在时代变迁中呈现出不同的风貌，展现其独特的意蕴。这种意象世界引发的意蕴之美，源自作家对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中理想世界的美好想象，也在为那些容易被这种精神文化熏陶过又容易被大众遗忘的、抛弃的心灵作传。“在喧嚣与躁动并存、困惑与沉迷共生的当下时潮中，格非对个体精神成长与自我救赎的思考与探索，无疑是一项有意义的现代性启蒙命题”。7“美是人以审美方式进行的创造性活动中正在生成的人生状态”。呕心沥血创作那么多年，格非的创作理想还是希望通过回望过去的百年文化发展，来展现中国知识分子关注急剧变化的时代和社会里的人如何诗意生存的问题、知识分子的出路问题、时代精神所面临的现实问题等。“江南三部曲”蕴含的精神意蕴之美不易用逻辑判断和命题解析的形式直接表达，而需要读者和评者不断地去体味和诠释，才能被揭示、照亮、显现和生成。二、道德文化中的风骨之美“儒家主张美与善统一和 文以载道 的观念强调的就是审美活动的道德意义”。9从道德文化层面来看，“江南三部曲”中的主人公大多接受的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真善美的熏陶，寻找和建设桃花源是个体道德文化某种程度上的一种自我完善，一种向“圣人”之境靠近的手段。阅读格非的“江南三部曲”，不断让人体味中国传统小说中蕴含的精神文化意韵之美，同时还能品味根植于中国传统道德文化之中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等情怀的风骨之美。“中国政治之最高理想是大同之世，协和万邦，四海一家，家庭之本身即自然艺术品”。10这也是 21世纪迈向中华民族共同体、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想之源。一个审美的人生不纯粹是个性、兴趣、知识等特征的反映，还是民族精神品格的外化。如果每个人都能拥有一个审美化的诗意人生和理想追求，那么这个世界上的苦难和死亡、狼烟和战火、屠杀和反抗将大幅减少。中国传统文化在这方面的审美意义表现，主要强化如何做一个有道德的人，形成一种人格之美、风骨之美。这是由一个人的品性、经历、知识、素养等多方面锻造而成，正如谢赫所谓“观其风骨”，就是作者通过作品所彰显的生命、个性、精神状态。“风骨 的提出，是着眼于文章的教育、感化作用，是对文章（包括文学作品，但不限于文学作品）的教化作用的一种分析”。8“江南三部曲”中主要的正面人物都是时代剧变中的失败者，充满了精神的磨难和肉体的折磨，可谓悲剧。但他们又忠于自我的某种精神选择和道德追求，为理想不怕献身，不怕他人的眼光和议论，呈现出了与大多数同时代人迥异的“风骨”，别具人格之美。“中国艺术家擅于以精神染色相，浃化生命才情，而将万物点化成盎然大生机”。1在格非“江南三部曲”中，三代中的男女主人公面临时代的剧烈变革。动荡背景下的理想、精神、道德、体制等都面临着整体性的调整、变更，一个人的精神建构需要克服重重劫难、不同际遇和社会思潮才能共同完成。像秀米就是从年少时的精神空白到成长中的精神好奇，再到张季元死后发现他日记中对自己的隐秘情愫和跟母亲有染后的精神放逐，最后到花家舍中面临生死抉择时的精神劫难，这是不断建构精神世界的一个过程。就秀米而言，如果没遇到张季元就不知道革命者是什么样子，没被劫到花家舍就不知道桃花源为何景，不革命就不知道带头革命的艰难困苦。其实随着革命成员的分崩离析，秀米逐渐意识到，自己很可能在为一群不值当的人做一些难以完成的事情。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为此不惜抛头颅洒热血。李大钊在 1919 年 新生活 第 12 期发表文章时写道：“绝美的风景，多在奇险的山川。绝壮的音乐，多是悲凉的韵调。高尚的生活，常在壮烈的牺牲中。”8秀米就是抱着牺牲之精神在继续革命，最终她被亲如一家的仆人翠莲出卖关入大牢，从监狱出来之后，她通过禁语来反思自己的过往，探究自己理想求索中的得与失。秀米的坚韧、执着、睿智的品格和舍生忘死的情怀，呈现出那个时代独特的中国传统文化风骨。小说也是“通过充满警觉的洞察，复活心中被遮蔽的人的理想”，11格非有意识地从精神层面去选择自己所需要的主137社会科学家2023 年第 04 期人公，去描写他们追求乌托邦的理想化一面，呈现他们的精神气韵、风骨胸襟。在第二部 山河入梦 中，谭功达发现自己改革实践中的大坝没人理解，沼气没人理解，通电没人理解，但是内心深处依然保持对理想的信念和希望。王元庆作为一名房地产商人，早早获得了巨大的物质利益，可在商海中拼搏的他却发现似乎这个世界精神病人越来越多，于是他把自己变成一名精神病人，住到了自己修建的精神病疗养中心，可谓特立独行。在第三部 春尽江南 中，诗人端午发现纯粹的理想主义看上去一无是处，于是读史听音乐，闲散生活，试图从家庭与婚姻中寻找到一点精神所向，又有点魏晋风骨的遗韵。小说通过不同时代中一两位典型人物的塑造，勾勒着近一个世纪中理想主义者的心路历程和风骨神韵。当然这里的理想主义者们，是作者心目中的理想主义者。小说所截取的几个时间段，虽不能代表这样一个世纪所有知识分子走过的心路历程，但整体来看，“江南三部曲”是一曲理想主义的挽歌。到了“江南三部曲”第三部，小说中人物已经和理想主义渐行渐远了，在世俗的泥淖中愈陷愈深，感觉生命价值无处寻获，宏大的叙事在这些日常的生活细节中开始变得空洞和冷漠，风骨不再，桃花源成为绝响，这是作家对 20 世纪 90 年代物欲大潮和现代世界提出了委婉含蓄的批判。进一步看，这种风骨之美很易引发共情效应。共情是人性中的基本能力，也是人之为人的根本所在。随着社会的发展，虽然“情”与“理”经常交织对立，但共同生活在一个区域的人们，注定要承担一些共同的责任和使命。这个世界的美好并不能因为一个个独善其身的人增多而会变美，而是因为理解他人的苦难和痛楚并施以援手，才会让世界变得更美。没有同情心，就难以感受到他人的痛苦，难以建立一个和谐的社会。“江南三部曲”中的秀米本身是一个令人同情的女性，父亲离家出走，自己喜欢的张季元因革命被杀害，自己出嫁过程中被土匪劫到花家舍，因得不到赎金被匪首侮辱，卷入花家舍匪首自相残杀之中，后参加革命，乡亲们不理解，自家的仆人背叛告密，自己的孩子因为救自己被枪杀一系列不幸伴随着她的桃源梦而展开。读者面对这样残酷的人生，一位女子的特立独行，自会掬一把同情之泪，产生深深的慨叹，情感净化提升，然后陷入思考之中。类似的还有第二部 山河入梦 中的姚佩佩，她的身世更令人悲伤：在 20 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社会变迁中，她孤身从上海来梅城寄宿在姑妈家中，受尽白眼和欺辱，后来在浴室当售票员偶遇县长谭功达被安排到县机关办公室当秘书。这个有才情、心思细腻的女人，喜欢谭功达却不敢表达，做事不懂人情世故，也没有上下级观念，可以说不谙社会现实中的潜规则，是单纯、率真、善良、自由的化身，然而却被好友下药后受到官员金玉的侮辱。但她并未屈从，在砸伤对方后逃离，成为一名亡命天涯、四处流浪的逃犯，终因给爱着的谭功达写信而被抓并处以枪决。悲剧性的结局是她爱着谭功达两人却阴差阳错不能走在一起，她对自身人格、尊严、自由、情感的忠诚与坚守，其风骨令人肃然起敬，情感层面容易引起读者共鸣。悲剧，是将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但是，毁灭的最终意义在于摇曳观者的情感，使其产生同情共感，从而得到更深层的心灵启迪。谭功达有正气但缺乏勇毅和谋略，与女友白小娴的父母第一次见面，对方提出让儿子出来做官时他一口拒绝，后来这个还没成为小舅子的人还是出来做了“白副乡长”，于是现场对其怒目相向。但作为一县之长，面对各种错综复杂的人情关系他又无可奈何，只好把自己灌醉。他又是一个贾宝玉似的男人，有爱美之心，也在尽全力照顾好世上那些美好的人，即便最后他和寡妇张金芳结婚，也是缘于内心无比善良。他被免去县长前开会，大家批判他的所谓浮夸风和共产风时说：“谭功达不顾国家连续两年发生自然灾害这样一个严酷的事实，大兴土木，好大喜功，修造大坝，开凿运河，还异想天开地想出了一个 村村通公路、家家有沼气 的荒谬计划，导致梅城民穷财尽，路有饿殍，光有官塘一乡就饿死了六个人。”12这一方面说明他未能从当时的实际出发，另一方面也看得出他理想化的一面，并且为了理想展现出一派文人气质的风骨之美。还如谭端午作为诗人，欺骗热爱诗歌的女大学生李秀蓉，有错在先。而后来李秀蓉更名为庞家玉，以一名律师的身份成为他妻子之后，不断出轨，并指责他的不是，认为他不过是时代的弃儿。这时候，作为一个无害于社会的诗人，难免让人同情，也难免产生某种被时代抛弃的共情效果。这种被时代抛弃，并不是自身能力不济，而是基于自己理想的人生不屑于随波逐流。小说也写了一个对比性的人物，就是与主人公谭功达同母异父的哥哥王元庆，他作为一名成功的商人，不断以疯言疯语来揭示现实中的某些荒谬，表达精神世界的迷茫与无助，并提前建造了一个精神疗养中心来为这个社会服务，不可谓没有先见之明，隐隐保留魏晋风骨遗韵，根于中国传统道德文化，又具有身在现代的个性与特征。138文化凝望中的审美特质/马慧茹“文学艺术的高下，决定于作品的格；格的高下，决定于作者的心；心的清浊、深浅、广狭，决定于其人的学，尤决定于其人自许自期的立身之地”。13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人格理想是圣人。圣人是各方面精神都能和谐圆满发展至极致的人，但达到这样一个境界的人千百年来寥寥无几。阅读“江南三部曲”，看到秀米、谭功达、王元庆等敢为人们造福，想天下大同时，难免心怀尊崇但又为其命运的坎坷和不幸而唏嘘不已。三、审美文化中的空白之美“虚实结合”是中国古典美学一条重要的原则，而这一原则引发出“气韵生动”的命题，这里的“气”“不仅仅表现在具体的物象，而且表现于物象之外的虚空”。8艺术世界总是充满了具象之外的意义世界，而这个意义世界又往往存在于空白之处，令人神往不已。中国长篇小说的发展并不比西方晚，可以说是在中国历史文化中自然生长的艺术形态，自然具有中国传统文化的风韵，其中空白之美，给人以“言有尽而意无穷”的丰富想象空间和强烈的审美期待。空白并非不重要或者可有可无，有时属于创作者故意隐去，以便使主题内容更加突出和夺目，从而充盈某种意义的“气韵”。“江南三部曲”第一部长篇小说 人面桃花 一开场，整个故事就充满了神秘乃至神奇的意味，秀米因为“初潮”而惊慌不已，近些年奇奇怪怪的父亲突然离家出走，一个神秘的男人张季元来到家里并和母亲关系亲密。这一系列现象在主人公秀米心中形成一个个巨大的问号，这些问号在小说开头部分并没有交代清楚，而是通过秀米的心理活动引导读者继续一探究竟。这种一连串留白的叙事方式，充满了神秘和期待的美感，是小说艺术常见的处理方式。“江南三部曲”中不少地方的叙述是由记忆来完成的，记忆的不确定性、断片、省略等造成了这个叙事点上的空白，形成一种余味悠长之感。格非小说中“江南三部曲”后两部中往往会提到前面小说中的人物，甚至做一补充说明，就是为了填补前面所形成的空白，也建构了一个前后回应的循环往复空间。张季元是小说中一个特别人物，正是他的革命行动吸引秀米加入革命队列。小说叙写张季元和秀米之间的情愫时，使用了空白叙述的方式。小说一开始通过秀米的视角来叙述张季元，描述俩人之间的一些动作举止对秀米内心造成的冲击，比如张季元把手放在秀米肩膀上时，秀米的紧张惶恐同时又难以忘怀，原因一开始并没有代待清楚，后来张季元死后留下的日记中通过重复叙事的方式填补了这一空白：张季元在试探秀米对他的态度。这种填补空白的方法使得小说具有二重唱的意味，同时逻辑指向更加明确，情绪渲染也更加浓烈。另外，如秀米被劫到花家舍后，为何陆家一直没有拿钱赎她？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秀米，也困扰着读者，直到小说最后一部分秀米问母亲时，她母亲回答说从来没有人上门要过钱。到底她母亲所说的是真是假？小说没有继续去叙述和表现，而是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疑问，充满紧张而疑惑的张力，令人不断思索秀米悲剧性的命运难道就因这样一个错漏而产生？虽然小说是顺着人物关系、社会关系往下叙述，并不是作者用某种理念来驱动文本，但这种精神叙说如果要完整勾勒，或者每一个观念的形成需要一两个前提故事来铺陈，那么耗费的笔墨难免过多。所以格非采取了叙事空白的方式，让主要人物的有些时间段成为空白，需要时交代一两笔，不需要时直接进入到主要的故事叙说中。其实，“江南三部曲”中的空白在不断的阅读中越来越明显，填补性越来越强，读者的阅读感受也越来越深，恰恰增加了作品意义的深度和广度。第一部 人面桃花 中革命者“六指”神出鬼没，却有着巨大的能量和毅力，往往没有具体的描写仅仅从别人口中叙述几句，这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巨大空白，也让人不断想象那样一个时代中不同人物的内心、行为和理想。另外，秀米到底是怎样成为花家舍大当家？这个大当家对花家舍采取了哪些改进措施？为何秀米又离开花家舍横渡日本，回到家乡普济闹革命？如何去的日本？为何要去日本？在日本学了些什么？这些内容都是一片空白，偶尔会闪现在秀米的记忆和梦境中，令读者迷惑而好奇。还有秀米和龙庆棠之间的关系也是小说中令人难忘的空白。秀米将自己地产卖给了清帮头目徐宝山手下的安清道友会的头目龙庆棠，后来秀米被清廷官兵抓捕，抓人的是龙庆棠的儿子龙守备，秀米问了一句龙守备，龙庆棠是你什么人，龙守备回答说是“家父”，秀米就说，“这么说龙庆棠果然已经投靠了朝廷”。4从这些话语和行为中可以看出，作为革命者的秀米跟当地有实力的帮派之间关系密切，甚至互为联络，而秀米的失败也意味着这种关系失去了原有的基础。那么他们是怎么认识的？这些疑惑，只能由读者去想象和解答了。但139社会科学家2023 年第 04 期参考文献1姚文放审美文化学导论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302叶朗美学原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2383格非塞壬的歌声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32；304；305；2344格非人面桃花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115；150；115；227；294；260；235格非春尽江南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3336叶朗现代美学体系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117夏豫宁论格非“江南三部曲”中的异质空间与个体精神嬗变J江苏社会科学，2020，308（01）：1922028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234；654；299陈炎当代中国审美文化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8401；42510方东美生生之美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序言 311格非博尔赫斯的面孔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21512格非山河入梦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294；24613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M上海：商务印书馆，201052614蔡志诚时间、记忆与想象的变奏格非小说创作研究D福建师范大学，2006 责任编辑：阳玉平 校对编辑：唐韵萌这种空白中蕴藏着极大的情感张力，并促使小说不断延伸下去，取得令人震撼的审美效果。“这种类型的省略极为隐晦，经过思考，通常能够将省略掉的部分还原出来，或者说，我们能够通过浮出海面的冰峰隐约感觉到海底冰山的大致轮廓”。3“记忆与梦幻是格非小说的核心母题，格非的小说是对遗忘的一种反抗，它一方面对历史的迷魅展开记忆的侦探，另一方面又对梦幻与现实之间的隐喻关系进行深刻的揭示”。14小说中的部分空白，秀米会通过记忆来补充，有些又是在梦境中完成，是否如此只能靠读者去判断。可以说，在格非“江南三部曲”中的每一个时间跳点，都会造成一段精神跋涉的空白，而这样一个个空白，让受众回味无穷。小说中的很多关键内容会几笔带过，乃至完全省略，让读者在小说世界营造的氛围中自行脑补空白。有时候又通过记忆和梦境来补充或简单说明。这一点和作者秉守的意蕴建构是相互辉映的。“文字与空白是互相缠绕镶嵌在一起的，既然作者为我们画出了树影，树的形态差不多就浮现在我们眼前了”。3当然，小说在叙述过程中会对前面留下的空白做一些补充使之相对完整。比如在翠莲的身世方面，小说一直没有明确翠莲到底是怎么来到秀米家的，只说她是从妓院出来的。“当陆侃从扬州一家青楼中替她赎身的时候，她已经游历了大半个中国，最远到过广东的肇庆”，4一直到小说 人面桃花 结尾，才插入了一些翠莲的身世来历，由此来叙述翠莲与龙守备之间媾和的缘由。这时候大家才明白翠莲为何有这样的行为，为何要出卖秀米等。这些内容显得有些牵强，但有一定的可能性，也提供了某种猜测的空间。所以小说是时间的艺术，作家创作文本时的叙事空白，有时候还可能是因为构思难以为继而出现。虽然这是小说家讨巧的一种方式，但空白作为叙事之美，一种欲言又止形成无限想象空间的艺术策略，引发审美期待，形成独特的审美意义世界。“从某种意义上讲，文化是一个社会群体的 社会继承，每种文化继承表现在人的文化行为上，都带有明显的历史和民族文化积淀的痕迹。人的思维模式、行为方式、价值观念、趣味嗜好，无不是在传统文化的浸泡中慢慢成形的”。9文学艺术的审美理想会偏重于文化上的共性，同时又因作家的人生阅历、知识积累和性格特征等充满鲜明个性。格非以清雅洗练的语言和多层次的文化审美方式，凝望过去曾经有过的梦想，字里行间氤氲的精神启迪和个体人物命运之间形成的张力，使得小说具有了丰厚的审美特质，令小说披上了一层如梦如幻的美感，更具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韵味。1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