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海陵王完顔亮之死——金宋文獻記載的叙事版本與源流變異.pdf

論海陵王完顔亮之死 金宋文獻記載的叙事版本與源流變異邱靖嘉海陵王完顔亮可謂是金朝最爲暴虐無道的一位皇帝。他通過弑殺熙宗完顔亶而篡奪皇位，在位期間殘暴荒淫，“屠滅宗族，翦刈忠良，婦姑姊妹盡入嬪御”，又大興土木，徵發夫匠，先後營建中都燕京和南京汴梁宫室，並舉全國之力，整軍備戰，欲滅宋以成一統，結果“賦役繁興，盗賊滿野，兵甲並起，萬姓盻盻，國内騷然”。正隆六年（），海陵南征，世宗完顔褎自立於遼陽，渡淮伐宋又兵敗於采石，完顔亮内外交困，最終被部將弑殺。關於完顔亮死事，金史與宋代文獻均有詳細記載，然而清代學者袁枚注意到“金主亮之死諸書不一”，並具體列出了 金史 及 采石戰勝録 煬王江上録 正隆事迹 神麓記 虞尚書采石斃亮記 所載的六種不同説法。諸書所記儘管都是寫完顔亮爲部將所殺，但其事件經過和人物細節却有很大出入，那麽這些叙事版本是如何形成的，它們之間有什麽源流關係，又體現出怎樣的文本特徵，就很值得考究。這不僅關涉到諸書記載的真實性，而且還牽扯金宋之間軍情信息的來源渠道與流傳變異問題，饒有趣味。本文係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科研基地項目“世紀的信息溝通與國家秩序”（項目批准號 ）的階段性成果。金史 卷五 海陵紀“贊曰”，北京：中華書局，年，頁。金史 卷八 世宗紀下“贊曰”，頁。袁枚 隨園隨筆 卷二三 不符類“金主亮之死諸書不同”條，續修四庫全書 影印清嘉慶十三年刻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年，第 册，頁。隋唐遼宋金元史論叢第十二輯一、金人筆下的完顔亮死事考察完顔亮之死事，我們自然首先要看 金史 的記載。據 海陵紀，正隆六年十一月，完顔亮進兵揚州，“甲午，會舟師于瓜洲渡，期以明日渡江。乙未，浙西兵馬都統制完顔元宜等軍反，帝遇弑，崩，年四十”。其事始末詳見於完顔元宜本傳：是時，世宗已即位于遼陽，軍中多懷去就。海陵軍令慘急，亟欲渡江，衆欲亡歸，決計於元宜。猛安唐括烏野曰：“前阻淮渡，皆成擒矣。比聞遼陽新天子即位，不若共行大事，然後舉軍北還。”元宜曰：“待王祥至謀之。”王祥者元宜子，爲驍騎副都指揮使，在别軍。元宜使人密召王祥，既至，遂約詰旦衛軍番代即行事。元宜先欺其衆曰：“有令，爾輩皆去馬，詰旦渡江。”衆皆懼，乃以舉事告之，皆許諾。十 一 月乙未黎明，元宜、王祥與武勝軍都總管徒單守素、猛安唐括烏野、謀克斡盧保、婁薛、温都長壽等率衆犯御營。海陵聞亂，以爲宋兵奄至，攬衣遽起，箭入帳中，取視之，愕然曰：“乃我兵也。”大慶山曰：“事急矣，當出避之。”海陵曰：“走將安往。”方取弓，已中箭仆地。延安少尹納合斡魯補先刃之，手足猶動，遂縊殺之。驍騎指揮使大磐整兵來救，王祥出語之曰：“無及矣。”大磐乃止。軍士攘取行營服用皆盡，乃取大磐衣巾裹海陵尸，焚之。遂收尚書右丞李通、浙西道副統制郭安國、監軍徒單永年、近侍局使梁珫、副使大慶山，皆殺之。元宜行左領軍副大都督事，使使者殺皇太子光英于南京。大軍北還。當時金世宗即位的赦書已傳至軍中，而完顔亮没有立即收兵，反勒令諸將率兵渡江與宋決戰，以致激起軍變。完顔元宜時任浙西兵馬都統制，諸將以其爲謀主，元宜密召其子完顔王祥議定，遂於十一月乙未（二十七日）黎明舉事。元宜、王祥等人率軍犯御營，完顔亮初以爲宋兵劫營，待見射入之箭，知爲己兵，他中箭倒地，“延安少尹納合斡魯補先刃之，手足猶動，遂縊殺之”，後又以“衣巾裹海陵尸，焚之”，李通、郭安國、徒單永年、梁珫、大慶山等海陵寵臣皆一併被誅。金史 的這段記載當源出金朝官修 海陵實録，在元代數術文獻曉山老人 太 金史 卷五 海陵紀，頁。金史 卷一三二 完顔元宜傳，頁。“十一月”，原作“十月”，今據本紀補。論海陵王完顔亮之死乙統宗寶鑑 中尚保存有節録自金實録的若干佚文，其中涉及完顔亮之死記云：（正隆六年）冬十月，世宗即位于遼陽。都統完顔元宜曰：“主上無道，上下離心。”定議詰旦乃行，時欲怒於衆，語之曰：“適有定命，令爾軰皆去馬，明日渡江。”軍士莫不危懼，継而告以舉事之計，衆皆從之。黎明，元宜等以兵犯营，海陵聞亂，以爲宋兵至，遽起揭衣，而箭入帳中，所視之諤然曰：“乃我軍也。”已中流矢，軍士争進刃體，肢猶動，遂縊殺之。儘管 太乙統宗寶鑑 所存金實録佚文已遭删略，但仍可看出其内容與 金史完顔元宜傳 當同出一源。由於 金史 之説乃出自金朝的官方記録，具有相當的權威性，故當代學者論及完顔亮死事皆取其説。除金朝官修實録的記載之外，金人張棣所撰 正隆事迹 也記有完顔亮被殺事。張棣於南宋紹熙年間由金歸宋，正隆事迹 蓋作於入宋後，此書今已佚，僅有若干佚文見於徐夢莘撰 三朝北盟會編（以下簡稱 會編）。會編 於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丙申，“金國完顔亮被弑於楊州，殂”條下，用了五卷篇幅（卷二四一至二四五）徵引數種文獻備載其事，其中就有 正隆事迹：（正隆六年）至十一月，亮以内亂所擾，知軍意之二三，戰船之不至，大江之不可涉，有雞肋之意，然未形于牙齒間，又恐貽萬世笑，遂築渡江臺于江之北岸，欲渡萬人于大江之南，然後作還軍計。是日，宣威勝軍萬户耶律勸農，語曰：“爾所將兵竢來日，朕欲自較其部族，苟失其數，當從軍法。”耶律自度所統軍已不及半，懼亮之必誅，與子寢殿宿直將軍毋里哥謀，子毋里哥説以弑亮，上下皆從之。明日，乘亮未起，軍突于帳前，集箭射之。亮疑本朝掩襲，令取箭視之，亮愕然曰：“軍變矣。”披衣而前，已爲謀克當鶻殺射。亮仆地，衆執而縊之。都督李通亦爲亂軍所殺，三軍遂四散而歸。曉山老人 太乙統宗寶鑑 卷一六“太乙統運入卦行爻編年”，見邱靖嘉 曉山老人 太乙統宗寶鑑所見金朝史料輯考 附録，文史 年第輯，頁。如周峰 完顔亮評傳，北京：民族出版社，年；滿汝毅 千古異帝海陵王，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年。參見孫建權 關於張棣 金虜圖經 的幾個問題，文獻 年第期，頁。徐夢莘 三朝北盟會編 卷二四一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中華再造善本 影印國家圖書館藏明抄本，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年，葉。筆者又參校了國家圖書館藏明湖東精舍本、鬱岡齋本、繆藏明抄本、清勤志館本及活字本、許刻本，以下若涉及文字校勘，隨文説明。此處“完顔”原避宋諱作“元顔”，今據許刻本改。三朝北盟會編 卷二四二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引 正隆事迹，葉 。隋唐遼宋金元史論叢第十二輯此處記載弑殺完顔亮的主謀爲“威勝軍萬户耶律勸農”及其子“寢殿宿直將軍毋里哥”，此二人又見於 會編 卷二四五引 族帳部曲録：“耶律勸農使，人往往不知其名，止以 勸農 呼之。亮寇淮甸，除威勝統軍，弑亮者此人首爲謀也。”“耶律毋里哥，勸農之子，自宿直將軍弑亮。”這位“耶律勸農”儘管不知其名，但可考知他就是 金史 所記的完顔元宜。據其本傳，“完顔元宜，本名阿列，一名移特輦，本姓耶律氏”，其父慎思原爲遼將，因降金賜姓完顔氏，天德三年（），“詔凡賜姓者皆復本姓，元宜復姓耶律氏”，海陵伐宋時任勸農使，而且他的確是殺完顔亮的謀首，正與 正隆事迹 所記合，惟元宜時以勸農使的“本官領神武軍都總管”，而 正隆事迹 則稱“威勝軍萬户”，有些出入，後世宗大定二年（），元宜又“復賜姓完顔氏”，所以 金史 所見皆作完顔元宜，由此可知，勸農之子寢殿宿直將軍耶律毋里哥應該就是 金史 提到的完顔王祥，毋里哥乃其契丹語名。正隆事迹 謂耶律勸農父子率衆於天明發難，突入御帳前射箭，完顔亮懷疑宋軍掩襲，取箭視之方知軍變，被謀克當鶻射倒後又爲“衆執而縊之”。其所述情節大體與 金史 記載相符，不過 金史 稱手刃亮者爲“延安少尹納合斡魯補”，而此處作“謀克當鶻”，按大定十一年，“尚書省奏擬納合斡魯補除授，上曰：昔廢海陵，此人首入弑之，人臣之罪莫大於是，豈可復加官使？其世襲謀克姑聽仍舊。”知納合斡魯補本爲謀克，故所謂“謀克當鶻”或許指的就是納合斡魯補。總的來看，正隆事迹 講述的完顔亮死事基本上可以納入 金史 記載的系統之中，只不過張棣記録的是在朝堂之外流傳的一種叙事版本，有些具體細節可能不大準確。其實，完顔亮死事在金代還流傳著另外一個叙事版本，見於 會編 卷二四一引苗耀 神麓記。苗耀其人不詳，有學者判斷他可能也是由金入宋的歸正人。神麓記 一書早已亡佚，今 會編 尚存其佚文，此書記金朝雜事，下限迄於世宗即位、海陵被弑，推測其成書年代或在金世宗初，其内容多源自於金朝方面的原始資料，史料價值頗高。神麓記 云：亮自提大兵直至淮陽，要一舉而下，先以采石難渡，定要瓜洲，如違制，來日皆從軍法。衆軍恐懼，唯以待死，計無所出。勸農使契丹阿列等謀，十一月二十六日夜分，以御營諸軍弓弩持滿，向内喧譁，聲近御帳，亮驚問，莫非南軍至乎。王光道 三朝北盟會編 卷二四五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引 族帳部曲録，葉 。金史 卷一三二 完顔元宜傳，頁。金史 卷一三二 完顔元宜傳，頁。劉浦江 關於金朝開國史的真實性質疑，遼金史論，瀋陽：遼寧大學出版社，年，頁。參見傅朗雲 評苗耀 神麓記 的史料價值，北方文物 年第期，頁。論海陵王完顔亮之死秉燭引亮出帳，未即言間，衆謂曰：“君違天虐民，殺母戮親，族滅大臣，舉國愁痛，唯君一人。南朝無罪，背約犯邊，生造釁端，不容諫諍，惡逆不道，神人共怒，豈能脱乎？”亮見不免，謂曰：“汝等殺我順南乎，歸國乎？”厲言歸國，衆箭皆發，射死，焚其屍，時年四十。王光道、梁恪、馬欽、郭安國等皆遇害。就遣驛使走至汴，殺皇后徒姑丹氏、太子光英，其惠妃、德妃、昭容、婉容、昭儀、淑儀十六位御嬪，皆放歸宗。正隆事迹 僅謂軍變主謀爲“耶律勸農”，失其名，而 神麓記 則明確説是“勸農使契丹阿列”，與 金史 所記完顔元宜的契丹語名完全吻合。起事時間 神麓記 作“十一月二十六日夜分”，而 金史 繫於十一月二十七日黎明，相差不大。在具體情節上，叛軍向御帳放箭，完顔亮中箭，後屍體被焚，這一點 神麓記 與 金史 所述一致，但兩者也有重要差異：神麓記 多出一段“王光道秉燭引亮出帳”與叛軍對答的内容，而 金史 則稱完顔亮在帳中覺變，近侍局副使大慶山勸其躲避，然爲時已晚；又 神麓記 言完顔亮最後被射死，而 金史 説他中箭倒地後爲納合斡魯補所殺。神麓記 載一併遇害者有“王光道、梁恪、馬欽、郭安國等”，據書中叙述此四人爲海陵南侵之謀主，其中王光道、馬欽、郭安國三人皆見於 金史：郭安國時任浙西道副統制，確實死於瓜洲軍變；國子司業馬欽當時亦從征，但似乎未死於軍前，“大定二年，除名”；王光道，僅知天德三年始爲内藏庫使，餘不詳。梁恪，金史 未見，疑當爲完顔亮親信宦官近侍局使梁珫，他極力鼓動南伐，亦爲亂軍所殺。金史 謂亮之太子光英被殺於南京，而皇后徒單氏尚存，至大定十年方卒，神麓記 却説兩人一同遇害，所記不確。至於完顔亮的衆多妃嬪下場如何，金史 没有明確交代，可能多被放歸宗。由此看來，神麓記 所載既有與 金史 相近之處，也存在著明顯齟齬，尤其是王光道秉燭引亮出帳問答之事有較强的戲劇性，這是在金國朝野間流傳的第二種完顔亮遇弑故事版本。總之，金史 的記載源自於金朝的官方記録，儘管世宗朝修 海陵實録 旨在暴揚海陵之惡，多有偏頗，但就完顔亮被殺事而言，似乎並無篡改的必要，當得其實。在金代流傳過程中，派生出有關完顔亮之死的兩種叙事版本：張棣 正隆事迹 大致與 金史 所載一脉相承，但記述相對簡略，容有訛誤；而苗耀 三朝北盟會編 卷二四一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引 神麓記，葉 。金史 卷八二 郭安國傳，頁。金史 卷一二九 馬欽傳，頁。金史 卷一三一 梁珫傳，頁。金史 卷六三 后妃傳上，頁。參見趙葆寓、趙光遠 海陵庶人實録 的得失及其對 金史 的影響，北方文物 年第期，頁。隋唐遼宋金元史論叢第十二輯 神麓記 記載的故事情節更爲豐富，不過其間亦有失實之處，可能經過金人的演繹加工，這些戲劇化的細節描述又將會成爲宋人記載的史料來源之一。二、宋人文獻記載的史源與變異宋代文獻有關完顔亮之死的記載，集中見於 會編 卷二四一至二四三所引諸書。除去 正隆事迹 和 神麓記 來源於金人記述之外，其餘皆爲宋人所撰，從内容來看，大體可分爲三個不同的叙事版本，下文分兩節進行討論。第一種説法諸書記載最多，尤以蹇駒 采石斃亮記、員興宗 采石戰勝録、晁公忞 敗盟記 爲代表。蹇駒是虞允文的門客，他將幕府諸公轉述采石之戰的經過記録下來，其書 會編 卷首引用書目題爲 乾道采石斃亮記，卷二四一徵引稱 虞尚書采石斃亮記，此書今有傳世單行本，作 采石瓜洲斃亮記，各不相同，姑且統稱爲 采石斃亮記。據考證，傳世本 采石斃亮記書前有隆興元年（）七月漫叟序，乃是蹇駒最初撰成的版本，後乾道時蹇駒又重新改寫編定，會編 所引據者係乾道修訂本，其文字内容與傳世之初修本存有較大差異。會編 卷二四二引 采石戰勝録，題名作者爲“國史院編修官員興宗”。檢 南宋館閣録，員興宗爲國史院編修官在乾道四年六月至六年四月間，采石戰勝録 當作於任上。四庫全書總目 雜史類存目著録有此書，並稱“永樂大典 亦載之，題曰 采石大戰始末，而冠以 九華集 字，蓋其集中之一篇，後人析出，别立此名也”。員興宗 九華集 今有 永樂大典 輯本，卷二五題作 紹興采石大戰始末，内容與 會編 所引 采石戰勝録 基本 參見顧宏義 宋金采石之戰考，東北史地 年第期，頁。三朝北盟會編 卷首 書目，葉。三朝北盟會編 卷二四一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引 虞尚書采石斃亮記，葉。“采石”，原作“採石”，今據勤志館本、活字本、許刻本改。蹇駒 采石瓜洲斃亮記，見國家圖書館藏 雜史四種 清抄本。全宋筆記 第六編有點校本出版。錢謙益 絳雲樓書目 卷一雜史類著録即作“采石斃亮記 一册”（續修四庫全書 影印清嘉慶二十五年劉氏味經書屋抄本，第 册，頁）。蒙文通 從 采石瓜洲斃亮記 看宋代野史中的新聞報導，原載 四川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年第期，收入 蒙文通全集 第册 史學甄微，成都：巴蜀書社，年，頁。三朝北盟會編 卷二四二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引 采石戰勝録，葉。陳騤撰，張富祥點校 南宋館閣録 卷八 官聯下，北京：中華書局，年，、頁。乾道六年四月改任實録院檢討官。四庫全書總目 卷五二史部八雜史類存目一 采石戰勝録 提要，北京：中華書局，年，頁。員興宗 九華集 卷二五 紹興采石大戰始末，臺灣商務印書館 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 本，年，第 册，頁。論海陵王完顔亮之死一致，四庫館臣認爲後人從 九華集 中將 采石大戰始末 析出别行，改題爲 采石戰勝録。但陳樂素先生否定了這種看法，謂“九華集 乃寶慶三年（）其孫所編，後於 會編 三十餘年，采石戰勝録 之名先集而存在者也”。今 采石戰勝録 除見 會編 引文外，尚有清人輯自 會編 的單行抄本，同時亦可參看 九華集 之 采石大戰始末。晁公忞 敗盟記，會編 卷首引用書目題作 金人叛盟記，成書年代不詳，大概也應出現於宋孝宗時期，但在前兩書之後。此書今僅見於 會編 卷二四一徵引。以下將校勘後的 采石斃亮記（以下簡稱 斃亮記）兩種、采石戰勝録（以下簡稱 戰勝録）及 敗盟記 所載完顔亮被殺事件始末並列於下表，以便對照分析。表宋人諸書所記完顔亮死事一覽表事件 會編 引蹇駒 采石斃亮記蹇駒 采石斃亮記傳世本 會編 引員興宗 采石戰勝録 會編 引晁公忞 敗盟記軍變起因北 岸 虜 酋 皆 憑 壘縱 觀，駭 愕 相 謂，曰：“南 軍 有 備。”亟遣人楊州報亮。亮 馳 馬 立 至，問 諸 酋 以 必 渡 之策。“且采石渡方此 狹 甚，而 我軍猶不利，請徐爲之謀，以伺其隙。”亮大怒。北岸諸酋皆憑壘縱觀，曰：“南軍爲備，張設如此。”時亮已次 揚 州，急 遣 人 報亮。亮 跨 馬 即 至，列坐諸酋會議。一酋前跪曰：“南軍有備，未可輕舉，向觀所 用 舟 檝 迅 駛 如飛，此 寧 能 當 之？且采石江南視此爲甚 狹，而 我 軍 尚 且不利，不如徐爲謀，北 岸 酋 長 皆 憑 壘 縱觀，駭愕皆曰：“南軍有 備。”急 遣 人 楊 州報亮。亮 跨 馬 即 至，列坐諸酋長會議，爲必 渡 之 舉。有 酋 長前曰：“南軍有備，未可輕舉，向覩所用舟楫迅駛如飛，此寧能當 之？且 采 石 江 面方此爲狹甚，而我軍猶不利，不如徐爲之謀，以間其隙。”陳樂素 三朝北盟會編 考“采石戰勝録”條，原載“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 第本、分，年，收入陳智超編 陳樂素史學文存，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年，頁。員興宗 采石戰勝録，見國家圖書館藏 雜史四種 清抄本。三朝北盟會編 卷首 書目，葉。三朝北盟會編 卷二四一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引 虞尚書採石斃亮記，葉 。蹇駒撰，趙維國點校 采石瓜洲斃亮記，全宋筆記 第六編，鄭州：大象出版社，年，第册，頁。引文標點有所不同。三朝北盟會編 卷二四二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引 采石戰勝録，葉 。括號内爲原文小注。三朝北盟會編 卷二四一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引 敗盟記，葉 。“亮馳馬立至”，“亮”字原脱，今據許刻本補。“且采石渡方此狹甚”，“且”字底本墨校改作“衆答曰”，湖東精舍本墨校、繆藏明抄本改作“皆曰”。按此句前及句中皆有奪文，以致語義不諧，戰勝録 謂“有酋長前曰”云云，“且采石江面方此爲狹甚”，知此處節略不當。“以間其隙”，“間”，明湖東精舍本墨校及繆藏明抄本作“伺”，許刻本及 雜史四種 本作“俟”。隋唐遼宋金元史論叢第十二輯（續表）事件 會編 引蹇駒 采石斃亮記蹇駒 采石斃亮記傳世本 會編 引員興宗 采石戰勝録 會編 引晁公忞 敗盟記軍變起因以 間 其 隙。”亮 振怒，拔 劍 數 之 曰：“汝 罪 當 死 數 矣。我 不 即 誅 汝，今 沮吾軍 事，詎 可 恕？”酋哀懇久之，亮曰：“赦汝，汝率諸酋旦日各 將 戰 艦 百 艘，約 五 日 必 絶 江，違令先斬汝！”亮 震 怒，拔 劍 數 之曰：“汝 罪 當 死 者 數矣。我即不 誅 汝，今沮 吾 軍 事，尚 可 恕乎！”酋伏地，涕泣交流，哀告久之，亮曰：“我 且 赦 汝，汝 與 諸酋議，來旦合要船百隻 即 渡 江，違 令 者斬之。”諸酋定謀諸 酋 退，聚 謀 曰：“南 軍 如 此，豈 宜輕 舉，衹 送 死 耳。亮凶誖，明日若不能 渡 江，必 殺 我輩，不如先發。”遂共定謀殺亮。諸酋退曰：“南軍有備，豈 宜 輕 舉？輕即送死。今亮以險狠 拒 諫，吾 等 有 言不從，必殺我，不如先下手爲强也。”遂定謀殺亮。諸 酋 退 曰：“南 軍 如此，豈 宜 輕 舉，輕 則送死。亮凶 很，不 容吾 等 説，明 日 必 殺我，不如先下手爲强也。”遂定謀殺亮。二十七日，金虜諸酋集衆兵帳中，相與謀曰：“南軍如此，此豈宜 輕 舉。前 有 大 江之 險、車 船 之 敵，後有粮運之阻、敲殺之憂，衹送死耳。完 顔亮凶 誖，我 輩 若無 船 渡 江，必 殺 我等，奈何？”内一萬户曰：“等 死？求 生 可乎！”衆 皆 曰：“願 聞教，令得生則可。”有萬户戴總管、李總管者，諸 酋 之 豪，起 前密諭 諸 酋 曰：“殺 郎主，却與南宋通和歸鄉則生。”衆口 一 辭，曰：“諾，不食。”變亂經過乙未，諸酋詐作南軍劫寨，直趍亮寢帳。親 兵 問：“謂誰？”諸酋語之曰：“我欲帳前白事。”親 兵 縱。諸 酋 引弓射帳中，亮被傷起，彎其弓，曰：“汝乙 未 夜，作 南 軍 劫寨，直 至 亮 寢 帳。帳前 後 皆 亮 親 兵，問：“誰何？”諸酋諭之曰：“我欲帳中幹事。”親兵縱。諸酋入，引 弓 射 帳 中。亮被箭躩起，猶挽夜即其所居帳中，連發 三 箭，射 中，又 射了欲 射，已 而 問曰：“你是江南人，是自家人。”萬 户 答 曰：“自 家 人。”虜 主 曰：“我自去年煞做無道理事，今日饒我也由頃，諸酋統集甲馬萬餘 人，控 弦 持 滿，呼噪直入逆亮寢帳，把門 細 軍 問：“爲 誰。”曰：“我等欲至帳前，有 公 事 理 會。”細 軍縱入，諸酋引弓射帳中。亮左右護駕親信“完顔亮”，“完”字原脱，今據許刻本補。“連發三箭，射中，又射了欲射”，此處顯有脱誤；九華集 卷二五 紹興采石大戰始末 作“連發三箭，射中，又挾弓欲射”，仍語義不暢；雜史四種 本作“連發三箭，射中亮，亮引弓欲射”，據 斃亮記 及 敗盟記 所載，知較妥。論海陵王完顔亮之死（續表）事件 會編 引蹇駒 采石斃亮記蹇駒 采石斃亮記傳世本 會編 引員興宗 采石戰勝録 會編 引晁公忞 敗盟記變亂經過是南家人，抑我家人？”答 曰：“我 家人。”亮 曰：“今 日殺 我、赦 我 在 汝等。不赦我，速殺我。然 我 自 知 無道，汝 等 殺 我 固當。”弓欲射，已而問曰：“你自江南人，自家人？”應 曰：“自 家人。”即 卑 辭 祈 懇曰：“汝 殺 我，今 日之命懸汝等。必殺我，速 得 死 爲 幸。然我自去年十月至今日，作無道理事，宜汝等之殺我也。”你 輩，殺 我 也 由 你輩，不若早早快脆。”兵衛識其難作，擐甲上 馬，各 帶 奴 婢 出營，脱 身 北 走，而 亮覺 變，索 弓 箭 仗 劍，顧 視 左 右，無 一 人矣，乃獨身倉卒引弓欲 射，曰：“南 家 人，我家人？今日 殺 我、赦我在汝等，囚我可也，無取弑君 之 名。”諸酋不應。弑殺結果諸酋連射帳中，矢下如雨。亮即死，兼殺其妃三人。諸酋連以數箭斃亮，兼殺侍寢妃花不如等 五 人，併 殺 梁 大使、郭副留、馬韓欽哥、季康政，四人者，皆 爲 虜 謀 南 犯者。萬户一人直入，即其帳中殺之，併及其帳中妃侍五人，併殺梁大 使、郭 副 留（藥 師之 子）、馬 韓 哥（馬欽）、李參政（通），四人皆爲虜謀來南者，盡焚其屍。連 射 帳 中，矢 下 如雨，亮 即 死 於 楊 州，並 殺 妃 三 人、太 傅一人。消息來源虜 兵 遂 退 屯 三 十里。丙申，北人虢州 簽 軍 雷 政 渡 江歸順，報虜主已被殺 矣，使 騎 往 探，得其實。明 日，諸 酋 遂 麾 軍退 屯 三 十 里。是日，北 人 田 政 以 亮死報我師，繼遣探 騎 偵 虜 虚 實，知虜果移屯。是月 初 二 日，虢州簽軍雷政來告。（二 十 八 日）被虜散人張真，並虢州僉軍雷政渡江歸順，報虜主已被弑訖。由上表可見，各書記完顔亮之死整個事件經過基本一致，只是其中某些細節有所出入。此事的直接導火索是金主完顔亮在明知宋軍已有防備的情況下，仍嚴令金軍諸酋强行渡江，違令者斬。諸酋知渡江必敗，抗命必死，遂定謀先下手爲强，弑殺完顔亮。對此 斃亮記 和 戰勝録 均有詳述，觀傳世本 斃亮記與 戰勝録 文字内容比較接近，考慮到兩書的成書時間，員興宗編撰 戰勝録時可能參考過 斃亮記，此外又吸收了其他史料，故多出一些 斃亮記 没有的内容。會編 引 敗盟記 未言事件起因，但對諸酋謀議的過程記載比前兩種書“馬韓欽哥、季康政”，據 戰勝録 可知此處有舛誤，當作“馬韓哥欽、李參政”。“北人田政以亮死報我師”，據 會編 引 斃亮記 及 戰勝録 敗盟記 可知，此處“田政”當作“雷政”。“是月”，原作“是日”，今據勤志館本及 雜史四種 本、九華集 卷二五 紹興采石大戰始末 改。隋唐遼宋金元史論叢第十二輯更爲詳細，可補充許多細節叙述，史源當與前兩書不同。關於諸酋發動變亂的經過，各書所記有一些共同點。第一，軍變時間。斃亮記 明確繫於紹興三十一年（金正隆六年）十一月乙未（二十七日）夜，敗盟記 説諸酋謀亂在二十七日，“頃”大概表示隨即付諸行動，可能就是指當天夜晚。戰勝録 記“北岸酋長皆憑壘縱觀”在二十三日，軍變時僅稱“夜”，從 戰勝録 與 斃亮記 具有淵源關係來看，或許此處“夜”原本亦當爲“乙未夜”。第二，帳中射箭。各書皆謂諸酋直入完顔亮寢帳中放箭，斃亮記 和 敗盟記 還記載諸酋在帳前遇亮親兵護衛（即細軍），詐稱面君奏事，遂被縱入。第三，中箭問答。各書基本都記有完顔亮中箭負傷，欲引弓回擊，此時問叛軍是南家人，還是自家人，在得到答覆爲己軍後，又有一番是殺是赦任由爾輩的言辭，不過這段話在 斃亮記 中顯得完顔亮甘願認罪伏誅，而 敗盟記 之言乃求饒勿殺，語義有些差别。結果完顔亮被殺，然具體死法有異。斃亮記 和 敗盟記 都説是爲亂箭射死，而 戰勝録 則稱“萬户一人直入，即其帳中殺之”。一併遇害的還有亮之侍妃，但人數稍有出入，斃亮記 傳世本和 戰勝録 作“五人”，而 會編 引 斃亮記 及 敗盟記 作“三人”，二者當有一是。斃亮記 與 戰勝録 還提到梁大使、郭副留、馬韓哥、李參政亦爲亂軍所殺，此四人皆爲完顔亮“謀南犯者”。“梁大使”，戰勝録 前文有小注曰“名球，來采石引亮者”。會編 引 族帳部曲録謂“侍從梁球，廣寧府人亮時爲户部尚書”，按梁球 金史 又作“梁銶”，至大定初仍爲户部尚書，並非大使。檢 金史，所謂“梁大使”最有可能是近侍局使梁珫，他“以閹豎事海陵”，“勸帝伐宋”，完顔亮被弑時確爲亂軍所殺，與此處“梁大使”事迹吻合。“郭副留”乃金初降將郭藥師之子郭安國，“馬韓哥”爲國子司業馬欽，“李參政”即尚書右丞李通。據 金史，郭安國、李通的確死於軍變，而馬欽未死，不過他見於 神麓記 所載遇害者中。另外，敗盟記 又言“太傅一人”被殺，疑指張浩，正隆六年七月，“以左丞相張浩爲太傅、尚書 三朝北盟會編 卷二四二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引 采石戰勝録，葉。三朝北盟會編 卷二四五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引 族帳部曲録，葉 。金史 卷五 海陵紀 正隆元年十一月，“以右司郎中梁銶等爲賀宋正旦使”（頁）；卷八六 李石傳 謂大定三年，户部尚書梁銶言事不實，“削官四階，降知火山軍”（頁）。又卷六 世宗紀上 大定二年二月“詔前户部尚書梁銶、户部郎中耶律道安撫山東百姓”（頁），此處“梁銶”原作“梁球”，點校本據列傳改（校勘記五，頁），此稱“前户部尚書梁銶”，但據卷九一 石抹榮傳 載“大定初，還鎮東平，與户部尚書梁銶按治山東盗賊”（頁），則大定二年梁銶仍爲户部尚書，至三年始罷，世宗紀 稱“前户部尚書”，恐不確。金史 卷一三一 梁珫傳，頁。金史 卷一二九 馬欽傳 云：“馬欽，幼名韓哥。”（頁）論海陵王完顔亮之死令”，但實際上他卒於大定三年。據以上梳理可知，儘管各書記完顔亮死事在某些細節上有所出入，或有與史實不符之處，但總體過程基本可以概括爲十一月二十七日乙未夜，諸酋率軍譁變，直入御帳中，將亮射殺，亮死前還與叛軍發生了一段對話，因此我們不妨將這種叙事版本稱爲“乙未軍變”説。那麽這一情報消息是從何而來的呢？各書最後都提到“北人虢州簽軍雷政渡江歸順”，向宋軍報告了金主被殺之事。斃亮記 敗盟記 均將雷政來歸繫於十一月二十八日丙申，而 戰勝録 則在“是月初二日”，此處“是月”實指十二月，大概員興宗在編排史料時此前脱去了十二月朔日記事。那麽，戰勝録 爲何與 斃亮記 敗盟記 記載時間不同呢？這跟 敗盟記 中提到的“被虜散人張真”來歸有關，暫且留待下文解釋。虢州簽軍雷政前來歸順南宋應當是十一月二十八日丙申事，可謂是在第一時間帶來了金軍變亂的消息，上述有關完顔亮之死的叙事版本可能主要來自雷政的報告，在其基礎上各書轉載時又摻雜或衍生出一些具體情節。這種“乙未軍變”説在宋代文獻中出現很多，除以上諸書外，如楊萬里撰 虞允文神道碑 云：“（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北岸諸酋憑壘縱觀，駭愕，皆以爲神，亟遣人報亮。乙未夜，諸酋僞效南軍劫砦，直至亮幄，前閽曰：何爲者？曰：欲奏事。既入，即乱射幄中，亮被箭，呼曰：汝南人乎，吾人乎？皆應曰：吾人。遂連射殪亮。”顯然與表所引各書係出同源，又 皇宋十朝綱要、乃至元人據宋代文獻抄撮而成的 大金國志 亦所記略同。宋人記載完顔亮之死的第二種説法以趙甡之 中興遺史（以下簡稱 遺史）爲代表，也有一定影響。會編 卷二四一引 遺史 云：（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丙申）金國主亮駐于楊州之東南，督諸萬户渡江甚急，限來日不渡，盡行誅斬，萬户皆懼之。是時，葛王已即位于國中，改大定元年，有傳録其赦書至軍中者。萬户等以大江不可渡，斬戮不可免，遂各懷異心，有弑其主歸葛王意。亮有親兵皆心腹人，以紫茸串甲，謂之紫茸軍，又謂之細軍，素 金史 卷五 海陵紀，頁。金史 卷八三 張浩傳，頁。楊萬里 誠齋集 卷一二 宋故左丞相節度使雍國公贈太師謚忠肅虞公神道碑，四部叢刊 景印景宋寫本，葉 。李撰、燕永成校正 皇宋十朝綱要校正 卷二五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乙未，虜諸酋集兵入亮帳中，殺亮及其三妃與謀事者十餘人”（北京：中華書局，年，頁）；舊題宇文懋昭 大金國志 卷一五 紀年海陵煬王下 正隆六年十一月，“乙未，諸將集兵萬餘人，控弦直入主寢帳中，左右親軍散走，諸將射帳中，矢下如雨，主即崩，并殺妃侍與謀事者十餘人”（崔文印校證 大金 國志校 證，北京：中華 書局，年，頁）。隋唐遼宋金元史論叢第十二輯號精勇，諸萬户請于亮曰：“紫茸軍遠行數千里，未有以犒之，可令取泰州犒其軍。”亮然之，遂發紫茸軍取泰州，諸萬户無所畏。丙申夜，持勁弓突入帳下，衛者止之，則曰：“有 急 事 聞 奏。”亮 聞 喧 欲 披 衣 出，則 矢 已 及 左 右 矣，亂 矢 齊 發，亮 斃 于帳中。趙甡之 遺史 蓋作於宋孝宗乾道五年以後至淳熙年間，也是一部記録兩宋之際歷史的重要文獻。它記載金軍内亂之前的背景是完顔亮命令諸統軍萬户限期渡江，違令者斬，引發恐懼，此時葛王（即金世宗）已即位於國中的消息傳至軍前，諸萬户遂決定弑亮而歸葛王，這與 金史 所記的情況大致相符。遺史又稱諸萬户爲便於發動軍變，設計調走完顔亮的心腹親兵紫茸軍去攻泰州，此事在晁公忞 敗盟記 中有更詳細的記載，不過 敗盟記 謂“二十八日破泰州，而逆亮被弑乃二十七日也”，但 遺史 所説的時間恰恰相反，作二十七日乙未陷泰州，二十八日弑亮。關於軍變的過程，遺史 的説法與上述宋人的第一種叙事版本也有明顯不同。首先，在時間上，遺史 記於二十八日丙申夜，而非二十七日乙未。其次，在情節上，遺史 謂諸萬户持弓突入御帳下，謊報奏事，完顔亮聞喧披衣欲出，帳外却已亂箭齊發，亮尚未覺變即斃命帳中，而前一種叙事版本則稱諸酋入帳中射殺亮，且期間還有一番對話。鑒於這些差異，遺史 之説可視爲宋人記載完顔亮死事的第二種叙事版本，即“丙申軍變”説。那麽 遺史 的説法又源出何處呢？遺史 下文又載軍變發生後軍營内“喧囂不止”，這時有“梁尚書者聞亂，即馳入，呼諸萬户曰：事已如此，固無可奈何，然方與敵國相持，不知諸君何以善其後。衆皆不言。梁尚書曰：當撫定諸軍，勿使囂亂，徐思計策可也。衆稍定”。這位“梁尚書”應該就是上文提到的户部尚書梁球，於是他給南宋寫了一封講和牒文，讓被俘宋人張真送交宋軍。遺史 記云：初瓜洲之役，軍中散人張真被虜，亮婿駙馬都尉見而留之，駙馬管黄頭女真三 三朝北盟會編 卷二四一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引 遺史，葉 。亦可見許起山輯 中興遺史輯校，北京：中華書局，年，頁。中興遺史輯校“輯校前言”，頁。三朝北盟會編 卷二四一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引 敗盟記，葉 。李心傳 建炎以來繫年要録 卷一九四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乙未，“金人陷泰州”，其下小注云：“趙甡之 遺史 載此事在乙未，熊克 小曆 在丙申，按：三省激賞庫有沙世堅申狀，稱十一月二十七日金人攻破泰州。乙未，二十七日也。”（胡坤點校，北京：中華書局，年，第册，頁）論海陵王完顔亮之死萬人。亮聞葛王已立，乙未命駙馬以本部兵歸。丙申軍變，駙馬既行，温暾者覓張真而得之。梁尚書既作牒，未有人傳行，乃以張真賫牒，戊戌發行。十二月己亥，渡江。是時，江南但不見虜人飲馬于江濱，方疑之。會張真到，方知亮被弑，虜騎已有回者。張真原爲宋軍散人，在此前的戰役中被金人俘虜，爲完顔亮之婿駙馬都尉所留。此人掌管黄頭女真三萬人，在十一月二十七日乙未已率本部軍歸葛王。李心傳 建炎以來繫年要録（以下簡稱 要録）記此事作：“亮妹婿唐括安禮能文知兵，掌黄頭女真，亮聞新主襃立，遣安禮以本部兵歸。”小注曰：“趙甡之 遺史：亮婿駙馬管黄頭女真三萬人。按：亮子女尚少，其婿恐未能典軍，以范成大 攬轡録 考之，知兵者乃安禮，蓋亮妹婿也。”李心傳判斷，遺史 提到的“亮婿”實指完顔亮妹婿唐括安禮，其依據實際上是 會編 引 族帳部曲録，李氏誤題作范成大 攬轡録。“丙申軍變”時，有人發現張真没有隨唐括安禮北行，而梁尚書正需要有人前往南宋呈遞牒文，本爲宋人的張真便成爲一個合適人選，遂令其賫牒返宋，三十日戊戌發行，十二月一日己亥渡江，二日南宋正式接獲金牒文。根據 遺史 的記載，張真的到來纔使宋軍獲悉完顔亮被弑之事，那麽以上所記“丙申軍變”很可能源自張真的匯報。表所見，晁公忞 敗盟記 謂二十八日“被虜散人張真”與虢州簽軍雷政一併前來歸順，所言不確；而員興宗 戰勝録 稱“是月初二日，虢州簽軍雷政來告”，也不對，兩者弄混了雷政、張真二人的歸宋時間。其實，應是十一月二十八日雷政先至，稍後十二月二日張真入宋。遺史 有關完顔亮之死的叙事版本儘管流傳不如前一種廣，但也還是有其他文獻因襲其説。如徐夢莘在能看到前一種“乙未軍變”説的情況下，最終却仍然選擇了 遺史 的記載，在正文綱目中記曰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丙申，“金國完顔亮被弑於楊州”。另外，佚名 中興禦侮録 亦將完以上皆見 三朝北盟會編 卷二四一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引 遺史，葉 。建炎以來繫年要録 卷一九四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甲午，頁。三朝北盟會編 卷二四五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引 族帳部曲録：“唐骨安禮，字仲和，亮之妹婿也。自陝西總管入拜參知政事，極能文，知兵。”（葉 ）樓鑰使金所撰 北行日録 亦記載安禮嘗娶“金主之妹”（攻媿集 卷一一一 北行日録上，四部叢刊初編 本，葉 ），當屬可信。參見劉浦江 范成大 攬轡録 佚文真僞辨析，遼金史論，頁。建炎以來繫年要録 卷一九五紹興三十一年十二月己亥朔謂“成忠郎張真自揚州金寨至鎮江”（頁）。三朝北盟會編 卷二四六紹興三十一年十二月二日庚子“得金國公牒”，葉。遺史 最後還提到“有虢州僉軍雷政者，先自間道來歸，説亮被弑，初猶未信，得梁尚書牒，乃賞政以官”（葉），可見雷政之説宋軍開始並未採信，所以這裏只記述了張真帶來的“丙申軍變”説。隋唐遼宋金元史論叢第十二輯顔亮遇弑繫於十一月二十八日，“是夕亮被弑”，不過在具體情節上與 遺史相比又有一些變化，其謂群下“遂謀於是夜二鼓，詐爲捷書入報，稱前軍已渡江畢，南軍皆潰。亮方醉卧，聞奏至喜，自帳中躍出，遂遇弑，衆軍皆亂”，多出叛軍以奏渡江捷報爲由接近御帳及完顔亮醉卧“聞奏至喜”的細節，且亮最終出帳被殺，而非射死於帳内，這説明“丙申軍變”説在流傳過程中又發生了一些變異。以上歸納出宋人文獻所載完顔亮之死存在“乙未軍變”與“丙申軍變”兩種叙事版本。若與金人的記載相比較，其一軍變時間，金史 繫此事於十一月乙未黎明，而宋人記於乙未夜或丙申夜，均有所不同，相對而言，“乙未軍變”説在時間上更近於史實。其二參與人物，金史 明確指出了當時謀亂的金朝將領，以完顔元宜、王祥父子爲首，還有徒單守素、唐括烏野等人，甚至記有手刃完顔亮者之名，即便見於 正隆事迹 和 神麓記 的非官方記録，也都指明謀主爲耶律勸農使。但宋人的兩種説法提及金軍叛亂者，均泛稱爲“諸酋”或“諸萬户”，幾乎没有出現一個具體人名，這與兩者的消息來源有關。無論是“虢州簽軍雷政”，還是“被虜散人張真”，都屬於金軍内的底層人物，他們應該没有親身參與軍變，而是通過事後的口耳相傳纔得知一些詳情，所以他們缺乏對那些叛將的具體描述也可以理解。其三軍變經過，金史 所記與宋人的兩種説法各不相同，但還是存在著一條共同的故事主綫，即叛軍向御帳射箭，完顔亮中箭，死於帳内，這個情節諸説皆有，而完顔亮究竟是被直接射殺，還是其後又被人刀斫縊殺，以及死前有没有與身邊侍臣或帳前叛軍有過對話，則諸説不一。對於這些細節内容，恐怕不是非真即僞那麽簡單，不同記載可能都只是提供了這個複雜事件的其中一個側面。儘管 金史 所記具有較高的權威性，但也不見得完全詳盡，可能會遺漏一些具體細節；而宋人記載源自雷政、張真的報告，二人當時身在金營，耳聞目睹，也許能够補充一些重要信息。因此，金宋雙方有關完顔亮死事的記録均有參考價值。此外，如上所述，“乙未軍變”説與“丙申軍變”説，不同南宋史籍在轉載時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内容出入，這是信息傳遞過程中的常見現象，可視爲這兩個叙事版本的流傳變異，那些二次衍生的内容可能是從其他來源渠道雜糅進來的。佚名著，黄寶華點校 中興禦侮録 卷上，全宋筆記 第五編，鄭州：大象出版社，年，第册，頁。僅表所見，會編 引晁公忞 敗盟記 提及“有萬户戴總管、李總管者”，但此二人名字不詳，在 金史 中也找不出能够對應的人物。論海陵王完顔亮之死三、煬王江上録 的故事演義上節開頭提到，在宋代文獻中關於完顔亮之死記有三個不同的叙事版本，前文已論其二，而第三種説法的代表性文獻乃是 煬王江上録。此書作者佚名，見於 會編 卷二四三徵引，另有輯自 會編 的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