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话语权之争——后现代历史理论喧嚣的背后.pdf

-129-2013 年，约翰扎米托（John Zammito）在夸张与融贯中宣布“作为围绕着历史学实践的论证中的一个阶段，后现代主义已经结束”。a大致说来，后现代历史理论b的热潮于 2000 年后开始逐渐消退。安克斯密特（F.R.Ankersmit）这位曾经坚定的后现代历史理论家c开始批判其不足。伊格尔斯（Georg G.Iggers）提出后后现代的说法，认为历史哲学的探索已经进入下一阶段。d这意味着后现代历史理论的作者简介 庞昊，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历史学院博士（北京，102488）。a 美 约翰扎米托：夸张与融贯：后现代主义与历史学，陈栋译，历史研究2013 年第 5 期。b本文用后现代历史理论一词指学者们在后现代思潮的影响下对历史与历史学进行的批判。这既包括二战后法国一批思想家如巴特（Roland Barthes）、福柯（Michael Foucault）、德里达（Jacques Derrida）对历史的批判，也包括海登怀特（Hayden White）、安克斯密特（F.R.Ankersmit）等学者对历史的批判。此外，解构（deconstruction）、后殖民主义（post-colonialism）都包含在后现代历史理论一词中。c 本文使用历史理论家指专职从事历史理论研究的学者，哲学家则并不以历史理论为专门研究方向，而是其思考的内容涉及历史理论相关的问题。大致来说，历史理论家可以视作哲学家的一个分支。d 安克斯密特于 2001 年出版的历史表现中反思语言转向并认为，粗鄙的经验主义者与解构主义者的说法都存在不足。我们今天需要的是某种中道，既能够满足历史研究的真实性诉求，又能够接受后现代历史理论的批判。他四年后出版的崇高的历史经验将研究方向从历史叙事转到历史经验，并且认为经验认识发生于语言之前，这意味着我们不必限于语言的禁锢中。荷 F.R.安克斯密特：（Ankersmit,F.R.）：历史表现，周建漳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年，第 48 页。F.R.Ankersmit,Sublime Historical Experience,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Frank R.Ankersmit,“Language and Historical Experience”,Jrn Rsen edited,Meaning and Representation in History,Oxford:Berghahn Books,2008,pp.137-152.Georg G.Iggers,“A Search for a Post-Postmodern Theory of History”,History and Theory,vol.48,no.1(Feb.,2009),pp.122-128.Frank Amkersmit,“Historical Experience Beyond the Linguistic Turn”,Nancy Partner and Sarah Foot edited,The Sage Handbook of Historical Theory,SAGE,2013,pp.424-438.2023 年第 8 期庞 昊摘 要 自 19 世纪以来，历史学家逐渐掌控历史话语权，将哲学家、文学家排除于历史讨论之外。即便历史哲学在 20 世纪迅速发展，也没有改变这一现状，直到历史理论家找到后现代历史理论这一武器，历史学家才开始重视历史理论家的声音并且与之争论。这些争论有时带有的夸大与激进，暴露出研究者的不足。历史理论家有时空谈理论从而忽略史学实践以及与历史学家的交流，历史学家的批判则有时误读福柯、德里达等理论家的思想，提出的批评与理论家的本意相差甚远。面对这些不足，历史哲学的未来发展应该更重视与史学实践的关系，作出更具有交流性的研究。后现代理论家的思想应该得到更仔细的审视，一方面重新梳理其谱系，另一方面逐字逐句地考察思想家的著作。关键词 后现代历史理论 后现代主义 历史话语权 安克斯密特 福柯中图分类号K09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1000-7326（2023）08-0129-13 历史话语权之争 后现代历史理论喧嚣的背后-130-研究进入反思与回顾的阶段。回顾学者们围绕后现代历史理论的讨论，有一个值得我们关注的现象，有些学者的论述有夸大和相对激进的倾向。后现代历史理论的支持者有时会声称现代历史学已经失败，以及我们已经进入后现代社会中；反对者则坚持后现代历史理论一无是处而且只会杀死历史学。这一现象在讨论刚出现时尤为明显，至讨论渐渐消退之时逐渐减弱但并未消失。笔者认为，我们可以从更长的历史发展中更好地理解这一现象，将后现代历史理论的出现看作 18世纪以来，历史学家与历史理论家争夺历史话语权的一部分。a自 19 世纪历史学成为一门学科以来，历史学家逐渐将历史话语权掌控在自己手中，历史理论家则逐渐丢失话语权。即便历史哲学在 20 世纪迅速发展，历史理论家对历史学却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历史哲学的讨论也只是局限在很小的范围内。在这样的背景下，历史理论家找到后现代历史理论这一武器，并且用它敲开历史学院的大门。历史学家无法继续忽视历史理论家的论述，不得不与他们展开论战。这一观点并不否定有很多历史理论家与历史学家持更加平和的态度，更不是说所有的研究者都可以简单地化成两个阵营。而是说这一观点能够让我们更好地理解激进态度出现的原因，而且能够将两门学科存在的不足更加清晰地展现出来，为学术的发展，无论是后现代历史理论的批判研究，还是后后现代历史理论的建设提供借鉴。一、失势的哲学家与历史理论家1985 年，普朗西（Otto Pflanze）在美国历史协会 100 周年纪念会上指出，历史学必须保持经验科学的性质，只是为发现事实而研究，并且远离各种类型的模型、理论与修辞。b他的观点可以代表部分历史学家的态度。这一态度的出现可以追溯到 1810 年柏林大学成立，历史学成为一门学科。历史学家从此需要将历史学与哲学、文学区分开来，并且证明相比其他学科，历史学更能掌握真实的过去。从结果来看，随着 19 世纪历史学的发展，尤其是科学历史学的发展，历史学家渐渐掌控了历史话语权。然而我们拉长历史却能够发现，19 世纪以前教士与哲学家掌握很大一部分历史话语权。18 世纪的启蒙哲人们大多认为历史学家的著作没有多少价值，只有哲学家书写的历史才具有真实性。伏尔泰（Voltaire）留有一封写给夏特莱侯爵夫人的信件，上面回复侯爵夫人阅读历史时的疑问，并且提出自己的历史观。c侯爵夫人困惑于历史学家书写的近代史杂乱无章而且索然无味，反而是古希腊、古罗马人书写的历史让她流连忘返。伏尔泰赞同这一说法并指出这源自历史学家只知道将史料以编年的形式堆积起来，既没有批判史料的真实性也没有顺着史料探索历史更深层的意义。他进一步指出好的历史只能由哲学家来书写。d这一说法得到启蒙哲人们的赞同。丰特奈尔（Bernard Fontenelle）同样坚持历史必须由哲学家书写。e狄德罗（Denis Diderot）认为历史学家只能告诉我们一些事实，伏尔泰却能够把事实背后的谎言、无知、迷信全部挖掘出来。f格林（Friedrich Grimm）表示历史学家只能够讨论一些既不重要、也无法被确定的迂腐事实。g相较于启蒙哲人，18 世纪历史学家的声音已经大多消失在时间的流逝中，18 世纪重要历史著作也a本文第一部分将会论述 18 世纪时，以伏尔泰为代表的启蒙哲人均认为历史学家书写的历史不可信，只有哲学家书写的历史才是真实的。19 世纪后，柏林大学建立历史学系，历史学家从此开始拥有学科话语权。兰克在与哲学家的争论中认为，哲学家在考察历史前已经有先验的结论，因此无法获得真正的历史。兰克之后，历史学家逐渐将哲学家排除在历史讨论之外，历史哲学成为少数历史哲学家的学术研究，而且很难对历史学家的研究产生影响。这一现象直到后现代历史理论兴起后才发生变化。b Otto Pflanze,“Report of the Editor”,American Historical Association:Program of the One Hundredth Annual Meeting,December 27-30,1985,New York City:Marriott Marquis Hotel,p.114.c 法 伏尔泰：风俗论（上册），梁守锵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4 年，第 1-13 页。d Carl Becker,The Heavenly City of the Eightennth-Century Philosophers,New Haven&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32,p.91.e Carl Becker,The Heavenly City of the Eightennth-Century Philosophers,p.92.f Carl Becker,The Heavenly City of the Eightennth-Century Philosophers,pp.91-92.g Carl Becker,The Heavenly City of the Eightennth-Century Philosophers,p.91.-131-大多是启蒙哲人们在启蒙思想的指导下书写而成。a这一情况随着柏林大学的成立，历史专业的出现，尤其是兰克（Leopold von Ranke）对历史学的辩护逐渐发生逆转。b历史学家不只是驳斥哲学家的观点，并且逐渐夺走了哲学家手中的历史话语权。研究者曾经将兰克看作科学历史学的代表。我们已经知道这种观点更多的是后人的误读，是科学历史学兴起后，历史学家将兰克制造成学术偶像的结果。c兰克确实强调历史研究只是经验研究，但他的目的不是为建立科学历史学，而是与哲学进行对抗。d兰克认为哲学使用概念化的方法探索历史规律，而历史学不使用概念也不探索历史规律，只是探索事实本身。e他还认为哲学在研究之前已经预设结论，在研究的过程中只是选择那些有利于自己的事实，因此哲学家对历史的研究只能被称作历史哲学而不是历史。f兰克与哲学家海因里希列奥（Heirich Leo）的一场争论，颇能反映 19 世纪历史学与哲学的对抗。g这一争论的起因是马基雅维利（Niccol Machiavelli）的评价问题。兰克坚持必须站在历史的角度，从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的道德观评价马基雅维利。列奥则认为应该站在世界历史的角度，从马基雅维利的道德观对后世的影响来评价。列奥还认为，仅仅发掘史料不足以发现历史真相，还必须将史料放到一定的理论中进行批判。这一场争论最终不了了之，兰克对列奥表示他们走在完全不同的两条道路上。h本文不考察争论双方的对错，而是关注到相比 18 世纪，19 世纪的历史学家开始对哲学家发起反击。19 世纪的重要历史著作也不再都出自哲学家之手，历史学家的书写占据相当的比例。i随着 1870 年后德国的历史学模式传播到欧美，历史学的学术地位变得越来越巩固。欧美的大学开始纷纷规划历史学博士的培养，创办各自的专业历史学期刊。我们熟悉的英国历史评论（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和美国历史学评论（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都出现在这个时期。j新成立的历史学院都将巩固历史学的学术地位，以及将文学家、哲学家踢出历史学院当作自己的任务。诺维克在研究美国历史协会的发展史中发现，协会成立的早期，成员由历史学家、政治家、哲学家、博物馆工作人员等不同身份的学者构成。随着协会的发展，历史学家渐渐将其他专业的学者逐出协会。尤其随着美国本土培养的历史学博士a 这些著作很多已经成为史学名著，如伏尔泰的风俗论、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休谟的英国史。法 伏尔泰：风俗论（上册）。法 伏尔泰：风俗论（中册），梁守锵等译，郑福熙、梁守锵校，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年。法 伏尔泰：风俗论（下册），谢戊申等译，郑福熙、梁守锵校，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年。英 爱德华吉本：罗马帝国衰亡史（上下册），黄宜恩、黄雨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年。英 休谟：英国史：全十卷，刘仲敬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2016 年。b 柏林大学的不同之处是，它将研究看作学者的首要任务，相对降低学者的教学任务比重。美 伊格尔斯：二十世纪的历史学：从科学的客观性到后现代的挑战，何兆武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 年，第 26 页。c 学界对兰克的诠释与误读，伊格尔斯（George Iggers）在兰克在美国与德国历史思想中的形象以及诺维克（Peter Novick）在那高尚的梦想的第一章有很详细的论述。Georg G.Iggers,“The Image of Ranke in American and German Historical Thought”,History and Theory,1962,vol.2,no.1(1962),pp.17-40.Peter Novick,That Noble Dream:The“Objective Question”and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Professi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8,pp.21-46.d Leopold von Ranke,“On the Character of Historical Science”,Leopold von Ranke,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History,New York:The Bobbs-Merrill Company,Inc.,1973,p.34.e Leopold von Ranke,“On the Character of Historical Science”,pp.33-34.f Leopold von Ranke,“On the Relations of History and Philosophy”,Leopold von Ranke,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History,New York:The Bobbs-Merrill Company,Inc.,1973,p.29.g Georg G.Iggers,The German Conception of History:The National Tradition of Historical Thought From Herder to the Present,pp.67-68.h Georg G.Iggers,The German Conception of History:The National Tradition of Historical Thought From Herder to the Present,p.68.i 19 世纪也被称为历史学的黄金时代，古奇（G.P.Gooch）的十九世纪的历史学与历史学家对 19 世纪的历史学与历史书写有非常全面的研究。G.P.Gooch,History and Historian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LondonNew York Toronto:Longmans,Green and Co.,1935.j 美 伊格尔斯：二十世纪的历史学：从科学的客观性到后现代的挑战，第 30 页。-132-生渐渐增多，20 世纪以后的美国历史协会成员基本只由历史学家组成。a早期的美国历史学家大多将自己看作兰克的后人，而且继承了兰克对哲学家的批评。乔治亚当斯（George Burton Adams）在 1908 年的美国历史协会主席演讲词中指出，伟大的历史学家兰克告诉我们，历史学家的任务只是发现过去的事实，至于理论问题是诗人、哲学家和神学家的工作。b1917 年，卡尔贝克尔（Carl Lotus Becker）在通信中表示，美国历史学家对历史哲学充满怀疑和攻击的态度。c1935年，提奥多史密斯（Theodore Clark Smith）回顾美国历史协会 50 年的发展历程时认为，美国历史学曾经是文学的一部分，历史学研究是为展现作者的个性或者表达作者的道德观。今天的美国历史学是一门科学，历史学家以客观、没有偏见的态度获得历史知识。他还警告历史学家，必须小心各种社会科学理论渗入历史学研究中，从而影响历史学的客观性。d二战后，历史学家对哲学的怀疑和谨慎相比战前没有多大变化。切斯特戴斯特勒（Chester McArthur Destler）于 1950 年回顾 20 世纪前 50 年的历史学发展时，痛斥欧陆唯心主义哲学以及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对历史学造成的破坏。e他将这些哲学家总结为“现在主义的相对主义者（subjectivist-relativist-presentism）”，f认为他们试图将历史学变为具有实用性的工具，进而破坏历史学研究的客观性。他还提醒读者，唯心主义哲学家克罗齐（Benedetto Croce）早年曾经支持法西斯主义，法西斯主义就是实用历史学的现实代表。g历史学期刊历史学工作坊）（History Workshop）于 1978 年开设历史与理论专栏时承认，历史学家很少关注理论问题。h巴勒克拉夫（Geoffrey Barraclough）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委托，于 1980 年总结二战后的历史学发展时同样承认，历史学家基本上不思考认识论、方法论问题，哲学家更多地关心这些问题。i诺维克通过研究发现，1986 年美国历史协会举办的 123 场学术会议中，没有一场进行历史认识论的讨论。j需要强调的是，以上的论述不意味着所有历史学家都忽视理论问题，而是指出历史学家中一直存在强烈地反对理论的声音，而且这种声音有时出自位高权重的历史学家。正是这些声音的存在，解释了为何后现代历史理论出现后，有些历史学家持非常激进的批评态度。历史学家对理论的态度，与历史哲学这一专业自 19 世纪末期以来的发展形成对比。19 世纪末期到20 世纪是历史哲学快速发展的时期。克罗齐、科林伍德（Robin Collingwood）、沃尔什（W.H.Walsh）的研究相继出版，并且成为后来学者研究历史哲学的基础。k亨佩尔（Carl G.Hempel）于 1942 年发表历史研究中覆盖率的作用，l开启学者针对历史解释的性质以及历史叙事的性质这两个问题的持续讨a Peter Novick,That Noble Dream:The“Objective Question”and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Profession,pp.21-110.b George Burton Adams,“History and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14,no.2(Jan.,1909),pp.221-236.c Becker to Burr,24 January 1917,Michael Kammen,eds.,“What is the Good of History”:Seclected Letters of Carl L.Becker,1900-1945,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3,pp.52-53.d Theodore Clarke Smith,“The Writing of American History in America,from 1884 ot 1934”,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40,no.3(Apr.,1935),pp.439-449.e Chester McArthur Destler,“Some Observatio on Contemporary Historical Theory”,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55,no.3(Apr.,1950),pp.503-529.f Chester McArthur Destler,“Some Observatio on Contemporary Historical Theory”,p.507.g 戴斯特勒认为克罗齐曾经支持法西斯的说法无据可查。他想要表达的观点是，如果历史学继续受到哲学的影响，那么再过 50 年恐怕历史学将不复存在。h Editorial,“History and Theory”,History Workshop,no.6(Autumn,1978),pp.1-6.i 英 杰弗里巴勒克拉夫：当代史学主要趋势，杨豫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 年，第 259 页。j Peter Novick,That Noble Dream:The“Objective Question”and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Profession,p.593.k 意 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傅任敢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 年。英 科林武德：历史的观念，何兆武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年。英 沃尔什：历史哲学导论，何兆武、张文杰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年。l Carl G.Hempel,“The Function of General Laws in History”,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vol.39,no.2(Jan.15,1942),pp.35-48.-133-论。1960 年历史与理论（History and Theory）创刊，这本期刊的副标题是历史哲学研究（Studies in Philosophy of History），从此历史哲学这一专业拥有了自己的学术大本营。a不过这一期刊对历史学家的影响颇为有限。1960 年创刊之时，9 位编辑中只有克兰布林顿（Crane Brinton）和皮特盖耶（Pieter Geyl）两人是历史学家，其他编辑中 6 名为哲学方向，1 名为史学史方向。随后 30 年中参与历史与理论编辑部工作的历史学家也只有年鉴学派的布罗代尔（Ferdinand Braudel），德国概念史学家科泽勒克（Reinhart Koselleck），美国史学家伍德沃德（C.Vann Woodward）。直到 1993 年之后，又有历史学家简司各特（Joan Scott），麦克尼尔（William McNeil）和斯皮格尔（Gabriel Spiegel）相继加入编辑部。总的来说，历史与理论编辑部中的历史学家在数量上从未占据编辑部人数的一半，这些历史学家也大多是对历史理论本来就有兴趣或有研究的学者。总结来说，哲学家曾经在 18 世纪掌握相当的历史话语权，却在 19 世纪的话语权争夺中渐渐败给历史学家。历史哲学虽然在 20 世纪得到快速发展，但在大部分时间里却不能对历史学以及历史学家产生影响。如果说历史理论家已经丧失历史话语权是一个夸张的说法，那么认为历史哲学的研究已经成为小范围内的学者讨论是没有问题的。面对这一情况，历史理论家找到后现代历史理论这一有力的武器，在历史学发生变动之时发起对历史学以及历史学家的进攻。二、用后现代历史理论作武器后现代历史理论的出现可以追溯到尼采（Friederich Nieztzsche）的历史学对于生活的利与弊。b二战后又有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的历史的话语c以及福柯（Michel Foucault）以考古学、谱系学的方法对历史的研究。d不过无论是尼采、巴特或是福柯都没有用后现代历史理论争夺历史话语权的意思。e海登怀特（Hayden White）自 1973 年出版他的名著元史学f以来，经常被后来的学者认为是后现代历史理论家。g不过怀特在接受采访时认为自己不是后现代主义者，并坚持元史学是一部形式主义与结构主义的研究作品。h同样的情况是娜塔莉戴维斯（Natalie Davis）与达恩顿（Robert a历史与理论创刊的经过也能够反映出历史哲学在学术界的弱势。据理查德汪（Richard Vann）介绍，期刊初创之时英美没有一家出版商愿意承担出版工作，最后是荷兰海牙的 Mouton&Co.同意出版期刊。Richard T.Vann,“Turning Linguistic”,Frank Ankersmit and Hans Kellner,eds.,A New Philosophy of History,London:Reaktio Books,1995,pp.43-44.b 德 尼采：不合时宜的沉思，李秋零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年。c 英 汤因比等著，张文杰编：历史的话语：现代西方历史哲学译文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年，第 110-124 页。d Michel Foucault,“Niezsche,Genealogy,History”,Paul Rabinow,ed.,The Foucault Reader,New York:Pantheon Books,1984,pp.76-100.Michel Foucault,Archaeology of Knowledge,Translated by A.M.Sheridan Smith,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2.e尼采、巴特与福柯都从未认为自己是后现代主义者，福柯曾在采访中表达对后现代这一概念的疑惑，并且拉开自己与后现代之间的距离。学界将这 3 位学者看作后现代理论家主要是因为他们都对现代性提出过批判，而且他们的思想都成为后来后现代理论家的理论基础。具体来说，艾科（Umberto Eco）曾经将后现代理论家定义为继承福柯理论的学者，哈贝马斯（Habermas）则认为尼采是后现代的起点。Lawrence D.Kritzman,eds.,Michel Foucault:Politics Philosophy Culture,Interviews and Other Writings,1977-1984,Translated by Alan Sheridan and Others,New York:Routledge,1988,pp.33-34.Stefano Rosso and Carolyn Springer,“A Correspondence with Umberto Eco”,Boundary 2,vol.12,no.1(Autumn,1983),pp.1-13.德 哈贝马斯（Habermas,J.）：现代性的哲学话语，曹卫东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 年，第96-121 页。f Hayden White,The Historical Imagination in Nineteenth-Century Europe,Baltimore&London: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73.g例如彭刚将怀特的历史的重负 作为文学作品的历史文本与历史的情节化与历史表现中关于真的问题编入后现代史学理论读本中。詹京斯也将怀特的历史的情节化与历史表现中关于真的问题编入后现代历史读本中。彭刚主编：后现代史学理论读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 18-41、42-59、60-77 页。Keith Jenkins,ed.,The Postmodern History Reader,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7,pp.392-396.h 波兰 多曼斯卡：邂逅：后现代主义之后的历史哲学，彭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年，第 31-32 页。-134-Darnton）这样的新文化史学家。a学界一般认为新文化史的出现与后现代历史理论存在关系，然而无论是戴维斯或达恩顿都没有标榜自己是后现代主义者，或认为自己的作品是后现代的历史研究。b以后现代为名对历史学家进行批判的是安克斯密特的后现代主义与历史编纂学，c他通过指出现代史学已经失败，证明唯有接受后现代历史理论才能够拯救历史学。这一场进攻让历史学家无法再无视历史理论家的观点，开始试着做出回应。本文以这篇文章为切入点，考察安克斯密特的叙述策略，尤其是看到这一策略非常精妙的同时，隐藏着不少理论问题。安克斯密特的论述从学术研究的碎片化开始。以往研究霍布斯（Thomas Hobbs）的学者只需要钻研霍布斯的原著和几本学界的重要研究成果。现在，想要研究霍布斯的学者需要面对数十本学界的研究专著，而且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增加。相比钻研霍布斯的原著，现在的学者更多关注的是其他学者的论述。d安克斯密特指出这也是历史学的现状，年鉴学派在开创之初以整体史学为己任，却在发展的过程中研究范围变得越来越狭小。这导致每个历史学家固守一个历史领域，不同领域之间很难进行交流，整体史学只能沦为梦想。他认为这证明现代主义的理想已经宣告失败，现代史学也随之失败。e他进而指出，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如何面对这一现实，并且认识到我们已经无路可退。f安克斯密特给出的答案是，我们应该改变历史学家与过去的关系。g安克斯密特的这一论述是精彩的。他从历史学的碎片化开始自己的论述，无疑抓住了历史学的软肋。1981 年，美国历史协会主席伯纳德拜恩（Bernard Bailyn）将碎片化看作当代历史学最大的敌人，h撰文反对安克斯密特的扎格林（Perez Zagorin）也不得不承认碎片化是历史学的当代困境。i通过指出历史学的碎片化，安克斯密特提出现代史学已经失败的观点，为后面论述后现代历史理论打下基础。然而我们必须清楚这只是他的叙述策略，他的观点未必正确。历史学的碎片化是一个问题，现代史学已经失败是另一个问题。现代史学包含丰富的内容，只是因为碎片化就宣布其失败未免太过简单。何况，历史学家已经开始重视历史综合研究，碎片化的问题可能通过更好的综合研究得到缓解。如果我们将时间拉长一些就能看得更加清晰。20 世纪 90 年代后，克里斯蒂安（David Christian）提出大历史范式，斯麦尔（Daniel Smail）提出深度历史范式。j前者以自然科学的发展为依托，探索从宇宙大爆炸到 20 世纪的宏大历史，还对未来的发展做出可能性预测。后者以进化心理学和神经科学为依托，探索新石器时代以来的人类整体历史。这两种史学范式的出现证明，安克斯密特认为历史学家面对碎片化的现实无路可退的说法并不正确，碎片化反而能够激励历史学家更好地进行综合研究。我们回到安克斯密特的论述。他接下来将论述转到信息论，并引出学界对后现代理论的讨论。安克斯密特告诉读者后现代既然有一个“后”字，那么它必然与现代性思维模式有所区别。对比来看，现a 美 娜塔莉泽蒙戴维斯：马丁盖尔归来，刘永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年。美 达恩顿：屠猫记：法国文化史钩沉，吕健中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 年。b 如姜进在为新文化史经典译丛所作的总序中，将新文化史的出现看作西方后现代思潮的一部分。姜进：总序，美 林亨特编：新文化史，姜进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年，第 1-10 页。c F.R.Ankersmit,“Historiogrphy and Postmodernism”,History and Theory,vol.28,no.2(May,1989),pp.137-153.d F.R.Ankersmit,“Historiogrphy and Postmodernism”,pp.137-138.e F.R.Ankersmit,“Historiogrphy and Postmodernism”,p.138.f F.R.Ankersmit,“Historiogrphy and Postmodernism”,p.138.g F.R.Ankersmit,“Historiogrphy and Postmodernism”,p.138.h Bernard Bailyn,“The Challenge of Modern Historiography”,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87,no.1(Feb.,1982),pp.1-24.i Perez Zagorin,“Historiography and Postmodernism:Reconsiderations”,History and Theory,vol.29,no.3(Oct.,1990),p.266.j David Christian,“The Case for Big History”,Journal of World History,vol.2,no.2(Fall,1991),pp.223-238.美 克里斯蒂安：时间地图，晏可佳等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7 年。Daniel Lord Smail,On Deep History and the Brain,Berkeley Los Angeles London: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8.-135-代性以自然科学为基石，后现代理论则主张超越（beyond）自然科学的世界观，从另一个角度看世界。a安克斯密特认为，我们可以通过对比现代主义与后现代理论对信息的不同态度来理解两者的不同。现代主义认为有价值的信息应该准确地传达事实。b“1865 年 4 月 14 日林肯被约翰布斯（John Booth）刺杀于华盛顿福特剧院”c是现代主义标准下的有价值信息，它准确地说明林肯死亡的时间地点以及死亡原因。后现代理论并不否定信息应该具有准确性，而是强调好的信息应该引起人们更多的讨论而不只是传递事实。比如“凯撒渡过卢比孔河”这句话之所以重要，不只是因为它告诉我们凯撒这个人渡过一条河流，还是因为它引起历史学家对罗马史的不断研究与争论。安克斯密特接下来提示我们，历史学家对证据的处理与后现代理论对信息的态度有相似之处。一个好的历史证据不只能够告诉历史学家准确的事实，还要从这一证据出发探索更多的历史证据。如果历史学家只拥有一条历史证据，却无法从这一条证据出发寻找更多的证据，那么即便这条证据完全准确也没有多少价值可言。安克斯密特还提示我们，历史学家已经越来越意识到历史证据的后现代性。法国历史学家杜比（George Duby）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对于他来说历史证据最重要的地方是它的空白处，是那些史料中没有提到的内容。d这句话证明，历史学家不只关注历史证据的表面文字，还关注如何能够超越历史证据考察文字没有透露的内容。安克斯密特在这一段论述中将后现代理论引入其中，并且通过对比现代主义与后现代理论对信息的态度，让读者理解后现代的含义。值得注意的是，安克斯密特在文中一再提示读者，历史学对待历史证据的态度，与后现代理论对待信息的态度非常接近。这同样是安克斯密特的论述策略，即通过拉近历史学与后现代理论的距离，让历史学家更容易接受后现代的观点。这一策略在文中被反复使用。安克斯密特在论述唯美主义（aestheticism）对形式/内容二分法的否定时，认为历史书写与艺术具有更多的相似之处，两者都与自然科学有很多的不同。e但他的论述策略也带来一个问题，那就是尽管安克斯密特一再强调后现代理论不反对自然科学，却没能论述历史研究与自然科学之间的关系。尤其对于历史学而言，即便历史学家处理证据的方式具有后现代性，历史学家仍然会保留现代性的研究态度，首要工作仍然是确定其真实性。安克斯密特论述的问题是他遭到反对者批评的重要原因，也是后现代历史理论遭到很多历史学家反对的重要原因。f这一问题出现的根本原因是，安克斯密特急于证明后现代理论对历史学的重要性，过于简单地将历史学与自然科学相区别，g又太过强调历史书写与后现代理论的相似性。安克斯密特在历史表现中曾为自己辩解，他认为后现代历史理论不讨论历史证据的真实性并非其错误，每一种研究都只能限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