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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李贺诗风与其疏离心态摘 要：科举道路的阻断造成李贺对公共政治生活的被动脱离，这是李贺诗风演化与心态转变的关键节点。科举受挫之后，奉礼郎的经历使之成为中唐政局的“旁观者”，长期的体弱多病又导致其深重的生命焦虑和死亡关注，由此李贺与现实世界的关系由客观上的被动疏离逐渐变为精神上的主动疏离。疏离心态是造就“诗鬼”李贺后期奇崛幽怖诗风的深层原因。疏离现世的心态在其后期作品中的体现包括：着意于鬼神意象的使用和奇诡意境的呈现，对于时间的超现实视角的描绘，以及创作风格上对传统文学观念的违离等，而这苦心孤诣的诗歌创作并未治愈他的疏远孤立之感，反而又加重其疏离的生命体验。李贺后期诗歌创作与其疏离心态形成了互为因果的循环。关键词：中唐诗歌 李贺 疏离心态 钟婷婷自 世纪 年代以来，唐代文人心态研究受到学界越来越多的重视，成果颇丰。研究成果从整体上看，多是从历史断代的视角描述唐代不同时期文人心态特征的变异，尤以中唐与晚唐阶段被探讨最多。相关著作有如：傅道彬、陈永宏 歌者的悲欢：唐代诗人的心路历程 和池万兴、刘怀荣 梦逝难寻：唐代文人心态史 等。在主题方面，唐代文人心态研究偏重于探讨科举经历、贬谪遭遇、隐逸文化、党争等因素与文人心态之间的关联。颇有代表性的著作有如尚永亮师 唐五代逐臣与贬谪文学相关研究成果可参见谷维佳、舒红霞 世纪 年代以来唐代诗人心态研究综述，陕西青年职业学院学报 年第 期。研究 等，论文有如薛天纬 干谒与唐代诗人心态、沈文雪 唐代落第诗折射的士文化心态、李红霞 唐代士人的社会心态与隐逸的嬗变等。在个案研究中，杜甫、柳宗元、白居易、刘禹锡、李商隐等文人被讨论最多。李贺作为一位诗风奇异的中唐诗人，亦得到不少关注，论者往往从时代环境、人生挫折、宗族观念、体质性格、宗教思想等方面分析其非常态的心理特征及其诗歌创作。笔者认为李贺诗歌中的幽魅之境，与其“戛戛独造”的文字追求，所反映的深层心理是其对人世社会的疏离，这“疏离”的心态是决定李贺奇谲幽怖诗风的关键。但是对于李贺后期诗歌风格中所蕴含的疏离心态，却少有学者进行论述。本文试析李贺后期诗歌中所呈现疏离心态的成因，以及疏离心态与李贺诗风之间的互动关系。南宋刘辰翁评点李贺的 长歌续短歌 时称之：“非世间人，世间语。”明代焦竑 李贺诗解序 评李贺的诗作“所操者异，而终非食烟火人所能辨”。钱锺书在 谈艺录 中说：“盖长吉振衣千仞，远尘氛而超世网，其心目间离奇俶诡，鲜人间事。”有关李贺诗歌中的超离人间现实的风格表现，历代已不乏此类评述。李贺的疏离心态，乃是由其求仕遭际、生活经历、文学观念等多方面因素所共同酿成，主要包括：科举道路的阻断所造成的他对公共政治生活的脱离，奉礼郎的经历更使之成为中唐政局的“旁观者”，长期的体弱多病导致深重的生命焦虑和死亡关注，这些方面亦共同造就了“诗鬼”的独特诗风。以下分论之。一科举受阻，疏离政圈科举之途被阻断，造成李贺对公共政治生活的被动脱离，这是李贺诗风演化与心态转变的关键节点。身为一位早慧高才、胸怀豪志的士子，李贺本应在科举考试中金榜题名，顺利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而其命运却遭遇陡然转折。他少年即有美论李贺诗风与其疏离心态例如陈允吉 李贺：诗歌天才与病态畸零的结合，复旦学报 年第 期；孟修祥：李贺的变态心理与诗歌创作，湖北大学学报 年第 期等。吴企明：李贺资料汇编，中华书局，第、页。钱锺书：谈艺录，三联书店，第 页。誉，最早以 高轩过 闻名京城，诗中有言：“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李贺对于自身的天赋文才颇为自负，亦胸怀济世之志，曾写下“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南园十三首其五）等豪情壮志之文字。此外，他对自身的唐宗室后裔身份很是看重，在 金铜仙人辞汉歌 诗序中自称“唐诸王孙李长吉”，并常以“古剑”来比喻自己的宗室血脉，以“剑飞”“剑吼”等有力的意象，暗示其对宗室血脉的自豪。如：天眼何时开，古剑庸一吼。（赠陈商）自言汉剑当飞去。（出城寄权璩、杨敬之）临岐击剑生铜吼。（开愁歌）忧眠枕剑匣，客帐梦封侯。（崇义里滞雨）我有辞乡剑，玉锋堪截云。（走马引）但由于时隔久远，家世没落，唐宗室后裔的身份已然不能为诗人带来现实的荣耀和福利。这令向来以身世为傲的李贺，备感失落，在诗歌中抒泄悲怨之气：“欲雕小说干天官，宗孙不调为谁怜。”相似的出身和际遇使得李贺与屈原产生强烈共鸣，当其失意之时，便“楞伽堆案前，楚辞系肘后”（赠陈商），借佛经与屈原作品自我抚慰。宗室血脉不但未能给李贺带来优越的境遇，也丝毫挽回不了被隔离在科举通道之外的命运。科考当前，有争名之人议论攻击李贺，说李贺父名“晋肃”，“晋”与“进士”之“进”同音，“肃”与“士”音近，李贺则应讳父名不得参加进士考试。而李贺竟当真以此无奈原因，科举失意，陡然仕途无望。赏识他的韩愈作 讳辨 为其辩护，亦无济于事。据傅璇琮先生研究论断：“中唐以后，科举取士，尤其是进士试，已经成为高门大族、官僚新贵与广大出身较低、家境清寒的地主阶级（包括一部分商贾）知识分子争夺仕进出路的场所”，当时科举入仕乃读书人实现社会价值最为重要的途径，而李贺则从此被隔离在读书人群体的入仕大道之外。他受到深重的刺激，作诗云“洛风送马入长关，阖扇未开逢猰犬”（仁和里杂叙皇甫湜）。科举受挫的经历，对李贺造成巨大精神冲唐代文学研究（第二十一辑）傅璇琮：唐代科举与文学，中华书局，第 页。击的同时，也是他与现实世界产生裂痕和疏离感的开始。诗人在取进士无望之后写给其弟的诗中，说人力已尽，应顺随天命，隐忍中不忘安慰兄弟，“病骨犹能在，人间底事无”（示弟）。但在强作慰藉的同时，少年时的豪气已开始减损。诗中开始频繁出现“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赠陈商）一类的早衰之辞。据周尚义先生考证：“李贺元和三年左右，也许有参与河南试之举，然结果 垂翅 未被选上。在元和五年又参与河南府试，获选。然众生鼓噪，以为李贺此举有违礼教，众举子或不与之通保，或诬其为人轻薄，或指斥其不孝，有违礼教。众人唁唁，舆论压力极大，李贺可能只得被迫放弃考试，或许有司不准他参与礼部会试。此后，李贺再也没有参与科举考试。”亦即在科考道路上经历了种种波折之后，李贺从此再也没能进入政坛。这种遭际由其所处的中唐社会政治背景来看，愈发显得对李贺打击深重。中唐时期乃是文人群体的参政意识和实干精神突显的历史时期。据尚永亮师探析，中唐诗人比盛唐诗人更具有积极的参政意识。盛唐诗人的社会地位仍较低，与当时的统治阶层存在距离和隔阂，因此多以旁观或抨击的态度对待政局，而中唐元和诗人群体则“发生了一种显著的心理位移”：“因为社会地位的升高，自己已成了统治阶层的一员，那种距离感、隔阂感逐渐消失，表现在对待政局的态度上，便主要是以当事者、批评者和维护者的面貌出现了。”如韩愈，胸怀参政用事之热血，屡次直谏，敢于议政，并创作了很多忧国忧民题材的诗歌。同时期的柳宗元、刘禹锡、元稹、白居易等人，也积极上书论事，施展政治才能，并以坚实的行动投入到当时革除弊病的政治斗争中，成为革新集团的核心人物。而在如此充满斗争精神和参政热情的环境中，李贺却只能做一位孤独的“旁观者”。诗句：“门外满车马，亦须生绿苔”（拂舞歌辞）暗含着他心中热血与寥落的反差。论李贺诗风与其疏离心态周尚义：唐代诗人李贺科举就试论考，社会科学辑刊 年第 期。尚永亮：唐五代逐臣与贬谪文学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第 页。尚永亮在论及中唐元和诗人以当事者、批评者和维护者的面貌对待政局时补充道，“元和诗人中也不乏孟郊、李贺之流以悲士不遇、指斥时政为主的旁观诗人”。（唐五代逐臣与贬谪文学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第 页。）科举受阻、仕途无望的遭际，最终导致李贺心生“身世两相弃”之感，即在被法则世界排斥在外之后，对世界报之以反叛和疏离。关于李贺与中唐政治社会生活的关系，笔者认为可以借用墨克斐（.）对“脱序”者的描述来分析和理解。墨克斐说，脱序者有疏远社会的倾向，“他退缩到他的自我之中，他对社会的一切规范都不信任”。在心理上，“他不复有联续感、义务感及对群体的责任感”。江弱水先生论述诗人中之“颓废者”的话，也可以用于疏离者，他们“认为这个世界行将不属于自己，或已经与自己无关，他解除了对于这个世界的义务”。诗人李贺在种种不平遭际之后，潜意识中或许产生了世界与之无关的心态，唯道：“只今道已塞，何必须白首。”（赠陈商）被排斥在科举入仕的普适规则之外、受到精神重创的李贺，恍然变作人世间的游魂，落魄回乡，作 出城 一诗：雪下桂花稀，啼乌被弹归。关水乘驴影，秦风帽带垂。入乡试万里，无印自堪悲。卿卿忍相问，镜中双泪姿。又作 春归昌谷，道：束发方读书，谋身苦不早。终军未乘传，颜子鬓先老。天网信崇大，矫士常慅慅。逸目骈甘华，羁心如荼蓼。相较于前，心气陡然颓靡。此后，其诗歌中开始频繁使用阴森破败的字眼，描绘幽寒恐怖之境。即便不涉神鬼，其诗作中所写人物、地域往往也难以征实，所描述之时代多在唐朝以前，很少涉及本朝的人物和事件，甚至书写神话传说中的形象时也加以变形改造。诗人开始把目光更多地投向神秘的幻想的世界，而非人间，而非现世。这即是诗人对现实社会抱有疏离心态的一种文学表现。唐代文学研究（第二十一辑）转引自殷海光 中国文化的展望 第十五章 知识分子的责任，商务印书馆，第 页。江弱水：古典诗的现代性，三联书店，第 页。二三年奉礼郎的孤立幽寒据朱自清先生的 李贺年谱来看，李贺在 岁的秋天到长安考进士，受挫，回到故乡昌谷。在 岁的春天到长安任奉礼郎，两年后因病回昌谷，同年又从洛阳到长安复职。因三年任期已到，眼看迁升无望，于是辞官入幕府。做了两年幕府寒职却无法融入官场，心情失望又加病体虚弱，便返归故乡，不久在故乡病逝。李贺近三年奉礼郎的经历，更增强了其与政治生活，甚至是人世社会的疏离之感。由此，诗人与现实世界的关系由客观上的被动疏离逐渐变为精神上的主动疏离。据新旧唐书记载，奉礼郎为太常寺下属官，在规模庞大的太常寺职员中，奉礼郎负责掌“朝会祭祀君臣之版位。凡樽卣之制，十有四，祭则陈之。祭器之位，簠簋为前，钘次之，笾豆为后。大凡祭祀朝会，在位者拜跪之节，皆赞导之，赞者承传焉。又设牲牓之位，以成省牲之仪。凡春秋二仲，公卿巡陵，则主其威仪鼓吹之节而相礼焉”，简言之，李贺三年奉礼郎的职务是执掌祭祀、朝会和巡陵的仪式活动调排，三年之中，整日与鬼神祭台打交道。这种生活无疑对其心境与诗思都产生直接影响。读其 三月过行宫：渠水红繁拥御墙，风娇小叶学娥妆。垂帘几度青春老，堪锁千年白日长。俨然抒写了深宫弃妇之思。事实上，诗人在感味弃妇之悲的文字中，暗含着他被现世排斥阻隔的凄凉之感，呈现出的是他作为一个孤立的个体与整个人世的疏离状态。诗人嗟叹：“臣妾气态间，唯欲承箕帚。”（赠陈商）后来总结三年来的生活，道“辞家三载今如此，索米王门一事无”（勉爱行）。这个官职依然使诗人隔绝于核心政圈，依然未能给诗人提供施展抱负的机会。李商隐曾道：“长吉生时二十七年，位不过奉礼太常，时人亦多排摈毁斥之。又岂才而奇者，帝独重之，而人反不重耶？论李贺诗风与其疏离心态朱自清：李贺年谱，清华学报 第 卷第 期，年 月。旧唐书 卷四十四 职官志三，中华书局，第 页。又岂人见会胜帝耶？”亦感慨李贺多才而不遇的压抑与孤寂。这长达三年“侍奉”鬼神的生活，不仅使得李贺进一步脱离了政治生活，心境更增幽寒，令诗人愈发凝神于离奇的想象世界。经年与香火纸钱为伴，近鬼迎神，并寄住在荒沟古水环绕的崇义里寓所，这番体验，给诗人带来的隔绝感、孤立感、身份的透明感，与其病体带来的生命危机感，交织在一起，终于使得诗人逐渐投入到对鬼神世界的关注中，沉浸在幽晦的内心世界。在此影响下，李贺创作出了 神弦曲一类的描绘巫术场景的诗歌，直承楚辞中祭祀诗歌的浪漫奇谲传统，有诗如“女巫浇酒云满空，玉炉炭火香咚咚。海神山鬼来座中，纸钱窸窣鸣旋风”（神弦）等。诗中更加常见神鬼之象与幽怖场景，如：“百年老鸮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神弦曲），“呼星召鬼歆杯盘，山魅食时人森寒”（神弦），“嗷嗷鬼母秋郊哭”（春坊正字剑子歌）典型诗作如 南山田中行：秋野明，秋风白，塘水漻漻虫啧啧。云根苔藓山上石，冷红泣露娇啼色。荒畦九月稻叉牙，蛰萤低飞陇径斜。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读来阴冷，仿佛非人境。再如 感讽五首 其三：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长安夜半秋，风前几人老。低迷黄昏径，袅袅青栎道。月午树无影，一山唯白晓。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飘洒的阴雨，迷蒙的幽道，无影的大木，无不有意地制造着阴森幽怖唐代文学研究（第二十一辑）（唐）李商隐著，（清）冯浩详注 樊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第 页。这也是学界关注的问题，如吴振华先生的 李贺诗歌奇诡幽峭风格与其任奉礼郎的关系（载 古典文学知识 年第 期）等。的氛围。一个“迎”字，更仿佛是立足于鬼魅世界，以鬼眼反观人世间，令人惊惧。对鬼魅意象的钟爱和对象征世界的着意构建，事实上折射出诗人对人世社会法则的疏离。诗中透露的是诗人观照世界的眼光，把握世界的方式。在诗歌中大量运用象征，是诗人有意从现实世界抽离，用文字构造出想象的世界。以此抽离现实世界的心理来看，才能真正认识诗人对于象征手法的倚重和对种种超现实意象的偏爱。三生命忧虞带来的超现实想象诗人李贺的羸弱多病之身，所带来的对生命的幻灭感，对寿命的忧虞，对死亡的强烈关注，亦使之更多地聚焦于自身的生命体验，而减弱对现实世界的积极投入。天生体弱的李贺，在科举受挫和奉礼郎经历的影响之下，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与药为伴，倍增忧虑。诗中言病之句数不胜数，如：生世莫徒劳，风吹盘上烛。（铜驼悲）壮年抱羁恨，梦泣生白头。（崇义里滞雨）日夕著书罢，惊霜落素丝。（咏怀二首 其二）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开愁歌）吴霜点归鬓，身与塘蒲晚。（还自会稽歌）归来骨薄面无膏，疫气冲头鬓茎少。（仁和里杂叙皇甫湜）对衰老病死的危机感，一方面增加了诗人对死亡的联想和对“死亡”意象的使用，如“酒客背寒南山死”“七星贯断姮娥死”“彭祖巫咸几回死”；另一方面，也变形了诗人的时间感。病体带来的生命焦虑，影响着论李贺诗风与其疏离心态李德辉先生分析李贺鬼神诗的历史成因时，说到李贺的故乡河南府福昌县的特殊地理位置。“地当出入关陇的要路，遂为历代邮传之冲要和当兵之要道，战争频繁，死人无数。魏晋隋唐，定都关中的前秦、后秦、西魏、北周，与定都河南、河北的前赵、后赵、东魏、北齐，互为敌国，互相攻伐，多以此为中心。”所以当地多丘墓坟场，冢墓累累。这也是造成李贺笔下多鬼怪多坟墓的一个不可忽略的原因。（李德辉：李贺诗歌渊源及影响研究，凤凰出版社，第 页。）诗人的对于现世时间的感受，表现在诗歌中，便是诗人对于时间的超现实想象。诗人笔下的时间描述，缺少的是对现实世界一朝一夕的情感投入，而多见桑田沧海、千年走马的迅疾和虚幻。啁少年 道：“少年安得长少年，海波尚变为桑田。荣枯递传急如箭，天公不肯于公偏。莫道韶华镇长在，发白面皱专相待。”夸张言辞的内里，是诗人真实心态的传达，是诗人疏离现世时光的表现。钱锺书先生 谈艺录 亦云：“细玩昌谷集，舍诧傺牢骚，时一抒泄而外，尚有一作意，屡见不鲜。其于光阴之速，年命之短，世变无涯，人生有尽，每感怆低徊，长言永叹。”有大量诗句为证：梦天：“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官街鼓：“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相将无断绝。”秦王饮酒：“劫灰飞尽古今平。”浩歌：“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古悠悠行：“今古何处尽，千岁随风飘。”过行宫：“垂帘几度青春老，堪锁千年白日长。”诗人常写大跨度的时间转换，却无历史的苍茫感和厚重感，而是以飘逸的笔触写沧海桑田的变幻，写天上人间的时空想象。这些诗句表现出的绝不仅是诗人夸张求奇的创作手法和文字特色，更有诗人在精神上对人世时光的超脱。这“超脱”是表面上的，实则仍然来自诗人对现实的疏离感。诗人拒绝投入到现实世界的时间刻度里，未能沉浸到日常生活的一朝一夕中。又如钱锺书先生 谈艺录 评李贺 官街鼓 时所说：“他人或以吊古兴怀，遂尔及时行乐，长吉独纯从天运着眼，亦其出世法、远人情之一端也。”是的，李贺诗中对于现世时间的疏离状态，也是其抽离现世、背离常情的一种重要表现。可再举李贺 莫种树 一诗为解，诗曰：唐代文学研究（第二十一辑）钱锺书：谈艺录，三联书店，第 页。园中莫种树，种树四时愁。独睡南窗月，今秋似去秋。这首不受关注的小诗，对于理解李贺对现世时间的疏离感，尤为重要。诗人言不在园中植树，是因为有了“树”，便有了可见的四季，树给了时光的轮转以有形的载体。看到树，诗人便看到春华、夏荫、秋落、冬枯和永不停止的循环重复，看到直击心神的时光流逝，这相似的轮回，令诗人感到无意义，并产生“人生长恨水长东”的浓烈愁绪。由此，诗人言不种树，以此拒绝投入到真切的时光中，亦即想要疏离这流逝不停的虚无的时间。对于现世时间的疏离感，使得诗人李贺创作出了大量的具有强烈时间反差的惊人诗句，例如：“一日作千年，不须流下去”（凿井），这分明道出了诗人心中对于现世时光的虚无感。相比于阮籍 咏怀诗 中“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一日复一朝，一昏复一晨”所表现出的分秒可感的异常紧张的时间观，相比于南朝王僧儒所道的“光阴复何极，望促反成赊”的煎熬等待，李贺的时间观则时常体现出一种生命幻灭感，是一种“千年如走马”式的极具超越性的强烈的幻灭感。这也是其对于时间的描绘时常超出常理，奇绝宏大，令人惊奇回味的原因之一。在这些诗句中，宇宙时空的无限和仙境的永恒，与人之个体的渺小、人世的短暂形成了强烈的对照，这其中仿佛隐含着对死亡的恐惧，亦寄托着他对永恒之存在、现实之可超的希望。看似是对人世时间的超脱，而事实上，“他所夸说的制止时光流逝的豪言壮语却又只是幻想，内心深处仍痛切地感受到生命之无所依托”。李贺笔下对人世时间的“超脱”，亦可理解为他对现实时间的一种抵抗。在他对现世没有归属感，且充满寿命忧虑之时，转而以超现实的想象去寻求永恒，以想象去打破古今差别，“劫灰飞尽古今平”。这些诗句无不体现出他对于人世时间的精神抗争：羿弯弓属矢，那不中足，令久不得奔，讵教晨光夕昏。（日出行）论李贺诗风与其疏离心态孙昌武：道教与唐代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第 页。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苦昼短）朝朝暮暮愁海翻，长绳系日乐当年。（梁台古意）酒酣喝月使倒行。（秦王饮酒）东方日不破，天光无老时。（拂舞歌辞）磓碎千年日长白。（官街鼓）李贺以惊人的想象，表达着他想要阻止时间流逝，消泯寿命之忧虞的强烈渴望。也正如陈伟强先生所言，“李诗中所见诗人对时间企图阻止其流动在想象世界中加以实践，这正是诗人在人间世界的种种挫折的心理折射”，“阻止时间流动这个提法即对时间作操控（）的欲望的表现之一。”李贺以想象和文字对时光加以操控，正是他与现世的时间和现实的生存处境做斗争的精神体现。然而，诗人对现世时间的精神抗争越强烈，同时传达出的对死亡的忧惧，对生命的幻灭感和对现实世界的疏离感也越强烈。四李贺诗歌创作与其疏离心态的相互作用年轻的诗人李贺，原本便缺乏对社会的认知，人世阅历浅，且因科举失意难以进入政坛施展抱负，加之病弱之身带来的生命忧虞，由此必然会越来越凝神于个体的幽微世界，“壶中唤天云不开，白昼万里闲凄迷”（开愁歌），愈发感到人世的促狭，愈发沉溺于一颗疏离之心。如前所述，这疏离心态在其诗歌中的表现，主要为：着意于对鬼神意象的使用、对奇诡意境的呈现、对时间的超现实视角的描绘等。李贺以其天赋鬼才，将想象的世界赋以诸多形象，以奇崛之笔将现实世界幻化。以联通的感官来解放文字，以不羁的文字来疏离传统，以无限的想象力来超脱人间的局限，创造出令人叹绝的诗句。写想象则有：“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云”（杨生青花紫石砚歌），“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银浦流云学水声”（天唐代文学研究（第二十一辑）陈伟强：李贺诗中的太阳神话改编及其意义，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年第 期。上谣），“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老鱼跳波瘦蛟舞”（李凭箜篌引）；写冷艳则有：“冷红泣露娇啼色”（南山田中行），“漆灰骨末丹水砂，凄凄古血生铜花”长平箭头歌；写光亮则有：“一双瞳人剪秋水”（唐儿歌），“荒沟古水光如刀”（勉爱行）；写奇怖则有：“青狸哭血寒狐死”（神弦曲），“金虎蹙裘喷血斑”（梁台古意）这是一个充满奇谲幻想的神秘文学空间，这是李贺在用文学创作进行自我排解，排解在现实世界中受到的拘挛，并将内心的幽寒之境具象化地呈现出来。每一句诗都不甘于平淡，不甘于熟俗，每一个字都扛负着“笔补造化”的功力。在文学创作观念方面，李贺表现出不袭前人旧语的态度，正如清人叶矫然 龙性堂诗话续集 所说：“长吉眼空万古，不唾拾前人片字。”而不袭与反叛，亦是疏离心态的表现。李贺纵然属于中唐韩孟诗派，与韩孟等人有着共同的对于“奇”的追求，又不全然相同。徐献忠 唐诗品云：“长吉陈诗藻缋，根本六代，而流调宛转，盖出于古乐府，亦中唐之变声也。盖其天才奇旷，不受束缚；驰思玄黄，莫可驾御；故往往超出蹊径，不能俯仰上下。”即指出李贺诗歌在中唐诗坛亦为特异。唐代诗人张碧曾说：“碧尝读 李长吉集，谓春拆红翠，霹开蛰户，其奇峭者不可攻也。及览李太白词，天与俱高，青且无际，鹏触巨海，澜涛怒翻，则观长吉之篇，若险篙之巅视诸阜者耶。”之所以李贺诗歌能达到如此奇险高崛的姿态，与诗人疏离一般文学创作法则从而肆意驰骋思维是分不开的。疏离法则意味着跳出种种牢笼羁绊，这往往是惊人耳目的开端。学者李德辉先生概括说：“隐藏在长吉体奇峭语言背后的，是诗歌艺术构思的奇谲，这突出体现为一种怪异的逆向思维”，即“有意对司空见惯、已成定论的事物或说法作反向的表达”，并将平常事物加以夸张，论李贺诗风与其疏离心态吴企明：李贺资料汇编，中华书局，第 页。吴企明：李贺资料汇编，第 页。（宋）计有功：唐诗纪事 卷四五，上海古籍出版社，第 页。李德辉：李贺诗歌渊源及影响研究，凤凰出版社，第 页。使之神奇化。所言“逆向思维”，其实亦是李贺对于一般文学创作传统的一种疏离和反叛。“羲和敲日玻璃声”（秦王饮酒），是荒诞的，无理的；“老鱼跳波瘦蛟舞”（李凭箜篌引），是奇异的，想象的。诗人以此类奇崛之语，来叛逆传统的诗歌创作思维和常规审美法则。这些诗作的不合情理，实如江弱水先生所说的，是一种“精心的紊乱”。李贺诗歌的不袭前人的创作追求，根本上是其疏离心态在文学创作中的影响，而这种疏离文学传统的追求，在中唐韩孟诗派自觉求奇的诗歌创作理念的影响下甚至“鼓励”下，愈发恣意和用力了。李贺诗歌对于文学传统的疏离，根源于他人生理想破灭之后的疏离现世的世界观。探究李贺诗歌的奇崛，我们一方面不能忽视中唐诗坛韩孟诗派的影响；另一方面，更需充分认识到，李贺对幽怖奇诡诗风的着意追求，是其疏离现世的心态与种种人生遭际共同作用下的必然。通常情况下，诗人在现世中的压抑无法排解，便寻求在文学创作中营造幽独世界，获取文学的治愈之力。而事实上李贺又走向了文学治愈的反面，诗歌创作并未治愈他的疏离和孤立；相反，他诗歌的奇光异彩是以放大和加强这种疏离感为代价的。简而言之，李贺后期诗歌创作与其疏离心态形成了互为因果的循环。明代王思任谈李贺的孤独和文学的关系时，道：“贺既孤愤不遇，而所为呕心之语，日益高渺，寓今托古，比物征事，大约言悠悠之辈，何至相噈乃尔。人命至促，好景尽虚，故以其哀激之思，变为晦涩之调，喜用鬼字、泣字、死字、血字，如此之类，幽冷谿刻，法当夭乏。”千古之下，令人叹惋。文学作品本质上反映的是人与世界的关系。站在李贺疏离现世的视角，我们便能更真切地理解其心理结构和诗歌作品，才能更深沉地去感受诗人用独特生命体验所构建的奇异诗歌空间。他倾心于神秘的精神世界，幻想超越现实，但无法得到超越，却成功地构造出一个违逆传统“诗教”的、极具创新力和感染力的艺术世界。李纲 五峰居士文集序 道：“士达则寓意于功名，穷则潜心于文翰。故诗必待穷而后工者，其用志专，其造理深，其历世故，险阻艰难，无不备尝唐代文学研究（第二十一辑）江弱水：古典诗的现代性，三联书店，第 页。（明）王思任：李贺诗解序，载吴企明 李贺资料汇编，中华书局，第 页。故也或放浪于林壑之间，或漂没于干戈之际，或迁谪而得江山之助，或闲适而尽天地事物之变，冥搜精炼，抉摘杳微，一章一句，至谓能泣鬼神而夺造化者，其为功亦勤矣。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非偶然也。”李贺不正是这“冥搜精炼，抉摘杳微，一章一句，至谓能泣鬼神而夺造化者”吗？困囿于现实世界中的诗人，从文学创作中获得了对世界的权力感，释放了精神的强力。试以心理学的角度看，美国心理学家.沙利文曾说：“冷漠是一种奇特的状态，它是人防卫打击以免于实质损伤的一种方式。当然，它如果持续过久，人也会遭到时间的损伤。在我看来，冷漠似乎是人格遭受重大挫伤后借以暂时栖身的一种自卫奇迹。”那么，被世界疏离的人，报世界以疏离，是否也是李贺的一种自卫？在现实世界中受到的身份阻隔与其自身种种特性一道，共同牵引着诗人李贺更深地沉浸于诗歌的空间，驰骋文学的想象，着力于文字的塑造，以呕心沥血的诗歌创作弥补内心的缺失，而又反向加剧了他与现实世界的疏离，伤痛愈发不可治愈。而李贺正是在奇异诗歌世界与其疏离心态的相互作用之中，形成独一无二的长吉诗风。（作者单位：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论李贺诗风与其疏离心态（宋）李纲：梁溪集 卷一三八，文渊阁 四库全书 本，第 册，第 页。美.沙利文：精神病交谈，转引自 美 罗洛梅 爱与意志，国际文化出版公司，第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