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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节日”
我在40年的教学生涯里，时而怕上课，继而喜欢上课，终而觉得上课是人生的节日，天天上课，天天过节，哪里还有一份职业比这更幸福的呢？我一直有一个愿望，我不是死在病榻上，而是有一天我讲着课，我正谈笑风生，就在这时，我倒在讲台旁，或学生的怀抱里。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福分。
上课既然是过节，认真备课是无需说的。平时你可以穿的随便一些，就是让学生看见你穿短裤，也没有什么不妥。但在走向讲台时，你必须穿上你的最好的服装。这是你的节日，此时不穿，何时再穿？我有几身西装，真过节时，倒很少穿，可上课时是一定要穿的。我全部的名牌就是一条金利来领带，这是货真价实的，是我获曾梓教育奖时亲自从曾先生手里接过来的，绝对假不了。每次我都细心地系上它，皮鞋也必须擦亮。但这不重要。
教室的讲台旁，通常总放着一把椅子，你千万不可坐下。这四十年中，我在北京，在全国各地上课，我的习惯是手里拿着一支粉笔站着、走着讲课，绝不坐着。你们就可以想象我讲课的样子吧：他站着，随意地做着各种手势。你瞧，此刻，他为了说明文学语言的“陌生化”，就如同把政党的步伐改为艺术的舞步一样，他竟然在学生面前装成街上的游客东张西望地先走了几步，然后又跳起了三步舞或四步舞；为了说明人类的心理和行为总是符合“对立原理”，他学举重运动员先蹲下后举起，学跳高运动员先用力向下一踏，在高高低翻滚起来，越过了横杆。虽然舞步并不漂亮，动作也不规范，但这没什么，因为这舞步和动作，与所讲的观点十分吻合，引起学生会心的笑声。他自己也颇为欣赏自己的表演。虽然这很累，他下课回家时，已瘫倒在沙发上，像一头生病的猪。但这也不重要。
知识义理总是与生活相同的。为了深入浅出，你不能总是念讲义，不能总是操经过修饰的“外部语言”，你的把讲稿扔开，把你自己的生活体验，你尝过的酸甜苦辣，并操一种同朋友聊天的未经修饰的但却充满激情的“内部言语”，让学生觉得你是一个会观察，会体验，会检讨自己生活的人。你不满典型是个性与共性这个定义，你经过研究提出了“典型是富于特征的并能唤起读着的美感的形象”这个新的定义，这个定义是否比你否定的定义更科学，这让人去评说吧，值得讲的是，你为了说明“特征”是什么，你把你全家三口都搭进去了。你说“特征”就是我下面讲的真事的故事：那是，我四十岁，住在校外，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上课，开会，还担负行政工作，早出晚归。家务事都有多病的妻子操持，有时回家很晚，常遭妻子埋怨。有一天，我回到家时已近晚上十点了，妻子、孩子等我回家吃饭，都等急了。我这一次的遭遇非常糟。妻子怒不可遏，难听的话劈头盖脸向我袭来。说我在家什么也不干，是个吃白食的，一骂就是半小时。我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听着这空前绝后的唠叨。我心想，我也做了家务事，你怎么就这样一笔抹杀呢？但我不敢出一声。我对我的孩子出来为我辩护几句，以收拾这难堪的局面也不抱任何信心。因为他总是站在他的母亲一边，然而奇迹出现了，我的孩子突然向我走来，一下子夺下还挂在我肩膀上的像粪兜的黄色的书包，尽情地用力往地上一倒，然后指着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冲她母亲吼起来，你看，你说我爸是白吃饭，什么也不干吗？看他书包里装着什么？是的，地上散开了我书包里的东西，这里有正在读着的夹满了纸条、划了许多红道的书本，有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小字的讲义本，有刚做的卡片，有学生的论文，作业，有给老家寄的汇款单存根，有粉笔头，有发干的白菜叶，有半干不干的白面条，有破碎的混沌皮，而混沌皮上又粘着黏黏糊糊的肉末，它已经发臭了……是的，看到地上的这些东西，我妻子哭了，我自己也流下了眼泪。那些不该在书包里的东西，是我下班时为家里买的，我身上只有一个书包，我就让他们与书本、讲义、粉笔临时做个伴……我的一次生活危机就这样过去了，一代中年知识分子丰富而艰辛的生活，就浓缩在这个书包里。这书包就是特征。学生们为你的故事鼓掌。他们理解了“特征”的含义，似乎又从感情上受到感动。课后，有学生为此而写了诗赞美你，但这也不重要。
你是老师，但你在学生面前决不能摆老师架子，似乎自己讲的句句是真理。我有一位学生，叫陶东风，他跟了我七年从硕士生到博士生，他如今已经是大学博士、大学教授，在学术界小有名气。他从不当着我的面，说我的好话，我讲着讲着，他就会固执地举起手来表示反对，有的同学同意他的观点，试图为他的理论进一步论证，有的同学不同意他的意见，激烈地为我的观点辩护，他们争的面红耳赤，把我这个老师暂时忘掉了，到头来他们往往两败俱伤，他们主动说，咱们还是听听老师怎么说吧。多数情况下，总是我的意见占了上风。而有意义的事，我讲的一个观点经过这样争论而被学生消化了，发展了，受益的不但是学生，而且还有我自己。但这也不重要。
是的，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上课的感觉，这是一种快感，一种美感，一种价值观，一种幸福感，一种节日感，一种自我实现感……对了，我想起了小时候，又一次，在小溪里捉鱼，捉了好半天，还一无所获，我感到很失望，可突然手运来了，我终于抓到了一条不算大的却看起来很肥美的鳜鱼，我的一颗幼小的心剧烈跳动起来，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我这一生遇到的倒霉事不少，幸运的是我经常上课，每上完一堂成功的课，就又抓住一条鳜鱼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