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释“郤氏左”戈铭文、国别再议.pdf

263旧释“郤氏左”戈铭文、国别再议古文字研究（34）：263268，2022旧释“郤氏左”戈铭文、国别再议周波1978年在山东郯城县马陵山大尚庄村粮管所院内出土一件铜戈。此戈通长约24厘米，曲援有胡，援狭长略曲，阑侧三穿，内部三面开刃，上有一穿，铭文铸于穿后，云“A氏左”。其中A字原拓本作。诸家对此戈有不少讨论。原发表者将铭文释为“郤氏左”，认为是战国早中期三晋旧族郤氏的遗物（1）。李学勤赞同发表者的释读意见，引齐兵器铭文进一步指出戈铭之“左”指军队编制，其前的“郤氏”则是地名。他还对“郤”之地望进行了考证，引 声类“郤乡在河内”，胡三省“汉河内郡即魏河内之地”语，认为 声类 所说“郤乡”当为汉以来乡名，其“河内”可推为汉河内郡一带，也就是战国时魏国的河内。针对发表者认为此戈与魏齐马陵之战有关之说，李先生亦有进一步补充，认为此戈当是战国中晚期马陵之战魏国的遗物。其谓：“郯城大尚庄这件戈应该是魏军的兵器，年代也能与马陵之战相合，至于器形与铭文格式同于山东所出，或许是临时作于齐境之故。”（2）孙敬明亦赞同“郤氏左”这一释读意见，他还从戈的形制、字体、铭辞格式三方面考证此戈当为战国早期魏器。他指出，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豫部谓河内有郤乡，后有关研究者亦谓“郤”在今山西沁水下游一带，沁水下游乃是韩魏势力交错之处，从魏国有关兵器铭文资料，如阴晋（陕西华阴）、焦（山西河津）、高都（山西晋城）、州（河南沁阳）、雍（河南修武）、安成（河南原阳）、宁（河南获嘉）、朝歌（河南淇县）、共（河南辉县）来看，此处是魏国势力相对稳定的地区，由此可知今山西、河南沁水流域战国时属魏（3）。孟岩认为，战国、秦汉文字“”多作，“谷”多作，是其区别。“A”右部写法与“”写法不合，而与“谷”写法正同，故此字实当是从“邑”“谷”声，非“郤（郄）”字（4）。吴良宝在谈到齐国地名时将戈铭“郤氏”看作齐县，又指出：兵器中的“郤氏”一地，旧多与三晋的“郤氏”相联系，地在魏国之河内，或认为该字从“谷”，与“郤（郄）”只是同形字的关系（5）。按将“A氏”看作地名，可信。读之为“郤氏”，以为魏国地名，则有疑问。李先生将“郤氏”与“郤乡”系联，仅据胡三省注文“汉河内郡即魏河内之地”，便直接得出“河内”之郤乡战国当属魏这一结论，似可商榷。说文：“郤，晋大夫叔虎邑也。”叔虎又名郤豹、郤文子。国语晋语一：“（晋）献公田，见翟柤之氛，归寝不寐，郤叔虎朝，公语之。”韦昭注：“郤叔虎，晋大夫，郤芮之父郤豹也。”264古文字研究潜夫论志氏姓：“晋之公族郤氏。”世本：“郤豹生冀芮，芮生缺，缺生克。”通志氏族略：“晋大夫郤文子食邑于郤，以邑为氏。”由此可见“郤（或郤氏）”既是地名又是氏名。“郤（或郤氏）”一般认为在山西境内沁水下游一带。当可信。这可从郤氏所领有的封邑推测得之。根据文献记载，郤氏之采邑除“郤（或郤氏）”外，尚有“冀、州、驹、苦（苦成）、温、鄇、步”等。郤氏的食邑中，除“冀、苦（苦成）”分别在山西河津、山西运城一带外，“温、鄇、州”皆在今山西东南部沁水下游一带。“驹、步”不考。唐兰在谈到令狐君嗣子壶时云：“余考春秋时有令狐氏，其先出自魏氏。魏犨之子，可考者三人：曰魏锜，别为吕氏；曰魏颗，别为令狐氏；曰魏绛，为魏氏。魏颗之字曰魏颉，则晋语七所谓令狐文子也。颉以后，世系不明。然令狐之邦，与安邑接壤，安邑者魏绛所居也。魏氏既日以强盛，其族人封邑，当不致骤更他氏。”（6）其说当是。晋国卿族的封邑一般有两部分，一部分可能在晋国都城附近，另一部分在国都之外，这些封邑相对较为集中（7）。如魏氏之封邑除安邑、令狐外，狐厨、吕、霍亦邻近；范氏领有的随、彘和邬均在山西介休东部一带；韩氏领有的州、原、邢均在沁水下游一带。考察晋大夫之封邑，其所以名氏之地，多为其族的核心地区或较早得封之采邑。左传昭公二十八年：“秋，晋韩宣子卒，魏献子为政，分祁氏之田以为七县。”杜预注：“七县，邬、祁、平陵、梗阳、涂水、马首、盂也。”此七邑中“祁”可能就是祁氏势力范围的核心区域或其中较早得封之采邑。郤氏采邑中属核心或较早得封者或在今山西西部，或在今山西东南部黄河以南、沁水下游一带。“郤”当也在这一区域。不过，沁水下游一带战国时属韩魏势力交错之处。水经沁水注：“（沁水）又东南至荥阳县北，东入于河。”战国策韩一：“韩北有巩、洛、成皋之固”汉书地理志河内郡的州、野王、修武、轵战国时都曾属韩。魏河内西侧即为韩国领土，因此胡三省注文“汉河内郡即魏河内之地”当是举其大略的说法。由此看来，单从地望上说“郤氏”属韩、属魏皆有可能。我们认为从此戈出土于山东郯城县马陵山一带来看，不能不考虑其为齐器的可能。以下就从文字、辞铭格式、形制等方面，谈谈我们的看法。孟岩已经指出，“A”字写法与古文字“谷”相合而与“”不合，当释为“谷”，其说可信。这样李学勤等将之释为“郤氏”、与“郤乡”系联便失去了立论依据。为与郤氏之“郤”相区别，这里将之隶定作“”。从用字习惯来看，郤氏之“郤”秦文字写作“郤”，从“”声；楚文字写作“”，从“丯”声；三晋文字写作“、”，亦从“丯”声（8）。此或表示战国时代秦与六国用字有别。因此，将“A”字看作三晋之“郤”，是有问题的。从字形写法来看，A字“邑”旁书作，上作圆形，下方曲笔向右弯折，颇有特点。齐文字这类写法较为常见。如宣子孟姜壶（集成 271）“邑”字作、“郜”字作，十四年陈侯午敦（集成4647）“邦”字作，邿造遣鼎（集成 2422）“邿”字作，“邑”或“邑”旁皆属此类写法。从“”字写法来看，“邑”旁书在左方在战国齐文字中颇为常见，如“邦、都、郓、郢、265旧释“郤氏左”戈铭文、国别再议邾、鄱、邿、邭、郙、”，其例甚夥，这可能反映了齐文字的习惯，而这一特征在战国时代三晋文字却并不多见（9）。戈铭“氏”字作，外作弧笔，中间短横笔作圆点，这在齐文字中亦不罕见，如镈（集成 217）“氏”字、，即其例。从上述文字特征来看，此戈文字看作齐文字其实并无障碍。李学勤谓“左”指军队编制，是有问题的。张德光、吴振武等学者指出，兵器铭文中的“某地左（或右）”当是“某地左（或右）库”的省称（10），其说可从。“A氏左”戈铭文仅记地名及库名，令、工师、冶人的名字全无。总的说来，这种格式当属由物勒主名至物勒工名之间的过渡格式，一般通行于战国早期。但齐国的情况有些特殊，这一格式一直延续到了战国中晚期。从辞铭格式来看，“某地左（或右）”，省略“库”字的题铭形式目前只发现于齐、赵题铭。魏戈铭文有“阴晋左库”（集成 11135）、“左库”（集成 10988）、“内黄右库”（11），均不省“库”字。因此，从铭文格式来看，此戈与魏器不符。赵国兵器铭文笔画多平直而纤细，此铭特征亦与赵器判然有别。此外，此戈铭文为铸铭，在战国时代以齐、三晋最为常见，而齐戈尤多。综合其铭文格式、铸刻方式来看，此戈之国别定为齐亦最有可能。上引李文已指出此器器形、铭文格式同于山东齐国所出，这是很敏锐的观点。此戈形制见于战国中晚期齐戈、戟，可与诸齐器相比较。此戈长援尖锋长胡，援稍内弯，后部较窄，三边开刃，阑侧三穿，窄长内，内上有一横穿。其形制与陈侯因咨戈（集成 11260）、陵右戟（集成 11062）、皮戟（集成 11183）皆颇为接近。井中伟曾将这类齐戈归类为Ca型，从此型所出墓葬及从同出器物来看，均具有战国中晚期的显著特征。其中陈侯因咨戈之“因咨”即齐威王因齐，因此此器可以作为战国中晚期的标准器（12）。上引铭文亦皆属铸铭。氏左戈即与诸器形制、铸刻方式接近，其时代概不例外。综合文字、辞铭格式、形制等来看，我们认为此戈当定名为氏左戈，为战国中晚期齐国之遗物。在确定氏左戈的国别之后，本文亦尝试对铭文县名“氏”稍作探讨。联系战国时代齐国置县情况来看，我们认为“氏”或与齐之“穀”县有关。“氏”之“氏”为地名常见后缀，故“”可对应于“穀”。从两字读音来看，没有问题可以相通，出土及传世文献中亦不乏其例（13）。左传昭公十一年：“齐桓公城穀而置管仲焉，至于今赖之。”晏子春秋内篇谏上：“公曰：昔吾先君桓公以管子为有力，邑狐与穀，以共宗庙之鲜。赐其忠臣，则是多忠臣者。”晏子春秋外篇：“景公谓晏子曰：昔吾先君桓公予管仲狐与穀，其县十七，著之于帛，申之以策，通之诸侯，以为其子孙赏邑。”“穀”县在今山东东阿县东南。战国策赵一：“齐王欲求救宜阳，必效县狐氏。”诸家多以为“狐氏”即“狐”（14），或是。据战国策赵一文，“狐氏”当近赵国。郑威指出，史记田敬仲完世家 “（齐宣公四十三年）伐晋，毁黄城，围阳狐”，正义引 括地志 云：“阳狐郭在魏州元城县东北三十二里也。”“狐氏”或有266古文字研究可能为阳狐（15）。按“阳狐”战国中晚期正处齐、赵边境，与管仲所封之“穀”亦不远，此说或有可能。“狐”既可称“狐氏”，与“狐氏”并称、同封管仲之“穀”可称“穀氏”，是很自然的。据 战国策赵一 所述之事，至迟于齐湣王十二年（前308），齐已置有狐氏县（16）。至于“穀”，战国时代亦曾置县。左传僖公二十六年：“公以楚师伐齐，取穀。”史记楚世家：“（成王）三十九年，鲁僖公来请兵以伐齐，楚使申侯将兵伐齐，取穀，置齐桓公子雍焉。”又吕氏春秋正名谓齐湣王“国残身危，走而之穀，如卫”。穀，秦至楚汉之际又作“穀城”。史记留侯世家：“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穀城山下黄石即我矣。”史记高祖本纪：“遂以鲁公号葬项羽穀城。”史记彭越列传：“即胜楚，睢阳以北至穀城，皆以王彭相国。”从上引吕氏春秋 史记 来看，“穀（穀城）”应是当时县名。关于此戈出土于山东郯城县马陵山一带，旧多认为与魏齐马陵之战有关，这一说法与此戈时代不太相符，恐有问题。联系史实，我们认为此戈遗落于郯城，或与齐破宋及之后战事相关。史记田敬仲完世家：“于是齐遂伐宋，宋王出亡，死于温。齐南割楚之淮北，西侵三晋”又 史记乐毅列传：“当是时，齐湣王强，破宋，广地千余里。”齐湣王三十四年（前286）齐大破宋后，燕、三晋等国曾共伐齐，取其地。史记楚世家：“（顷襄王）十五年，楚王与秦、三晋、燕共伐齐，取淮北。”又史记田敬仲完世家：“楚使淖齿将兵救齐，因相齐湣王。淖齿遂杀湣王，而与燕共分齐之侵地卤器。”史记春申君列传春申君上书秦昭王曰：“秦楚之兵构而不离，魏氏将出而攻留、方与、铚、湖陵、砀、萧、相，故宋必尽。齐人南面攻楚，泗上必举。”又荀子议兵：“齐能并宋而不能凝也，故魏夺之。”史记乐毅列传：“臣曰：夫齐，霸国之余业而最胜之遗事也。练于兵甲，习于战攻。王若欲伐之，必与天下图之。与天下图之，莫若结于赵。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欲也。赵若许而约四国攻之，齐可大破也。”又吕氏春秋首时：“齐以东帝困于天下，而鲁取徐州。”此时楚取得为齐所侵占之淮北故地，魏国取得原宋国南境大片领土（17），鲁国亦乘机夺取了徐州。史记楚世家载顷襄王十八年小臣对楚王：“驺、费、郯、邳者，罗鸗也。还射圉之东，解魏左肘而外击定陶，则魏之东外弃，而大宋、方与二郡者举矣。且魏断二臂，颠越矣；膺击郯国，大梁可得而有也。”公元前284年，齐为燕、三晋等国所破，魏国随即夺取了故宋之大部领地，并设置了大宋与方与二郡，东境推进到泗水流域。此时郯国迫于压力或亲附于魏，故小臣有“膺击郯国”之论。史记越世家载越王无强答复齐使：“愿魏以聚大梁之下，愿齐之试兵南阳莒地，以聚常、郯之境，则方城之外不南，淮、泗之间不东”说的是楚威王之时（前339前329），越王联系魏、齐牵制楚师之事。“常（尝）”近薛邑，在今山东滕县南。“郯”即郯国之地，在莒国故地之南，约在今山东郯城县北。战国早期越王朱句曾灭郯国，其后复国。索隐 谓“常、郯”二邑皆齐之南地，不一定对。典籍未有“郯”曾属齐之证据，这里的“郯”应仍指郯国之地。或以为此267旧释“郤氏左”戈铭文、国别再议“郯”指郯国沂、沭流域一带（18）。据 史记越世家，“常（尝）、郯”一线（约在今山东枣庄市至郯城一线）应靠近楚之东北边境。顷襄王十五年楚取淮北之时，楚国东境复推进到威王之世的状态。淮南子兵略论及楚顷襄王二十一年（前278）白起拔郢之前的楚国疆域，谓：“昔者楚人地，南卷沅、湘，北绕颍、泗，西包巴、蜀，东裹郯、邳”即表明当时郯、邳两国正处楚国包围之中。楚考烈王前期，泗水以东诸小国纷纷被楚国攻灭，大概在这一时期郯国再灭于楚。从上述史实来看，齐国将氏左戈调拨、置用于郯城马陵山一带大概在齐大破宋时或稍后，其铸造时间则应更早一些。齐并宋及之后出于备防楚、魏等国或战争等原因，“穀”县所铸之戈留落于郯城一带（19），这是有可能的。附记：本文初稿写成于2011年底，其间拙稿先后承蒙吴良宝、郑威、杨智宇先生审阅赐正，谨志谢忱。又本文为“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资助项目“战国题铭分系分国编年整理与研究”（C3216）、国家社科基金“冷门绝学”研究专项学术团队项目“中国出土典籍的分类整理与综合研究”（20VJXT018）、国家社科基金冷门“绝学”和国别史等研究专项“战国至秦汉时代杂项类铭文的整理与研究”（2018VJX006）、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张家山汉简 二年律令 文本整理与相关问题研究”（18FZS029）阶段性成果。（作者单位：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协同攻关创新平台）注：（1）忠民 郯城马陵山发现战国铜戈，中国文物报 1992年6月14日。（2）李学勤 郤氏左戈小考，缀古集 第13013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3）孙敬明郤氏左戈考，王汝涛、薛宁东、陈玉霞主编孙膑兵法暨马陵之战研究第147152页，国防大学出版社1993年。（4）孟岩 姑成家父 文本集释及相关问题研究 第42页，吉林大学2009年硕士学位论文。（5）吴良宝谈战国时期齐国的置县问题，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编战国文字的回顾与展望第185186页，中西书局2017年。（6）唐兰 智君子鉴考，唐兰先生金文论集 第49页，紫禁城出版社1995年。（7）马保春 晋国历史地理研究 第188页，文物出版社2007年。（8）周波 战国时代各系文字间的用字差异现象研究 第106页，线装书局2012年。（9）参孙刚编纂 齐文字编 第171181页，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年；汤志彪编著 三晋文字编 第899995页，作家出版社2013年。（10）张德光试谈山西省博物馆拣选的几种珍贵铜器，考古1988年第7期第618页；吴振武赵铍铭文“伐器”解，训诂论丛 第3辑第799页，1997年。（11）萧春源 珍秦斋藏金吴越三晋篇 第157158页，澳门基金会2008年。268古文字研究（12）井中伟 早期中国青铜戈戟研究 第199、209211页，科学出版社2011年。（13）参高亨纂著，董治安整理古字通假会典第333页，齐鲁书社1989年；白于蓝编著战国秦汉简帛古书通假字汇纂 第442页，福建人民出版社2012年。（14）西汉 刘向集录，范祥雍笺证，范邦瑾协校 战国策笺证 第99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周振鹤、李晓杰中国行政区划通史总论、先秦卷 第316页，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15）此承郑威示知。（16）周振鹤、李晓杰 中国行政区划通史总论、先秦卷 第316页。（17）周波 战国兵器铭文校读（二则），古文字研究 第32辑第301页，中华书局2018年。（18）何浩 楚灭国研究 第306309页，武汉出版社2019年。（19）此或可以考虑氏左戈曾多次置用这一可能，战国兵器这类情况颇为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