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遮蔽的“逸”空间：戴表元的“被变节”与被误解.pdf

收稿日期: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B ZW )作者简介:赵源(),男,安徽铜陵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古代文论.被遮蔽的“逸”空间:戴表元的“被变节”与被误解赵 源赵 源(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摘要:作为元初东南地区的重要诗文大家,戴表元在元代文学史上占据重要席位.诗文成就之外,戴表元晚年的出处问题颇为引人注目.对于戴表元的晚年出仕,元明时期人相对宽容,而晚明以来学者则更为严苛,以变节目之.这种层累形成的“变节论”是清中期以来日益严峻的节义观在历史人物身上的投射.“五四”之后的诸多文学史论则因为习焉不察,延续了对于戴表元的偏见.从根源上说,对仕与不仕之间“逸”的中间状态认知的丧失,是引发戴氏“变节”质疑的重要原因.关键词:戴表元;节义观;隐逸;元代文学中图分类号:I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D O I:/j i s s n 戴表元(),字帅初,一字曾伯,号剡源.虽然戴表元生活年代跨宋、元两朝,然而其主要活动及绝大部分诗文的创制年代都在元朝,因而是“标准”的元代文学家.作为元初东南地区的重要诗文大家,戴表元在元代文学史上占据重要席位,元史文苑传 对他有“至元、大德间,东南以文章大家名重一时者,唯表元而已”的评价.这样的文章大家在世时并不畅意,身为故宋进士,还来不及享受荣耀的他,突然就为时代所裹挟,遭受国变,失去公职的他“专意读书、授徒、卖文,以活老稚”,不可不谓之凄凉.宋亡后,他多年不仕,并累辞举荐.直到衰老之年,他才开始出任信州教授,此时前距宋廷投降(年)已经 年,后距其离世(年)只有年.戴表元曾就自己的仕、隐问题发表过观点,他从未声称自己是前朝遗民,但是在文章中又经常以“前进士”落款.在其交游圈中,既有前朝隐士,也有新朝显贵.因此,其出处本不会成为一个需要独立考察的问题.然而,令戴表元难以料想的是后代渐起一种将其晚年出仕目为“变节”之举的言论.对于这样一位诗文大家的经历作“了解之同情”,相信个中所获一定可以让我们更好地了解在七百多年前那场国变面前,士人的抉择及其所折射出的时代面貌、心态,同时让我们对有类似之经历者所面临的窘境及抉择有更为深刻的认知.一、不虞之毁:晚明至清中期的戴表元“变节论”管正平等曾对戴表元的晚年仕信州问题做过探讨,并在论述之初列举出一系列的反面评价,其中又将全祖望的评论置于最先.笔者以为,全祖望的评价可以说在戴表元“变节论”的建构中占据重要一环,因此,可以对全祖望的评价最先予以考量.全祖望有诗“咸淳百年遗民贵,至元一出晚节乖”,上述论文援引之以为全氏讥诋戴表元再仕之证据,我们不妨对此作出评质.盖咸淳时期涌现出济济人才,这些士人后来成为宋元转型的关键人物,戴表元即侪列其中(戴表元为咸淳七年 第 卷第期 年 月 上 饶 师 范 学 院 学 报J OUR NA LO FS HAN G R AONO RMA LUN I V E R S I T YV o l ,N o A p r 进士).不少咸淳士人选择了守节不出,成为全祖望所称的“遗民贵”,如李谨思、林景熙等.全祖望为浙江鄞县人,戴表元为其四百多年前的乡贤,因之,全氏之于戴表元的评价,绝非泛泛之论.然而倘截文断义,难免有失真之虞.因此,我们需要结合全篇来看.本诗题为 榆林村中吊戴帅初,仅从诗题来看,即不乏矜悯之感.结合尾联“而今文统将谁寄,红树黄泥漫满崖”来看 吊戴表元而感伤文统断绝,无疑是受了 元史 将戴表元定为当时东南文章第一名家的影响;而“红树黄泥”则化用自戴表元名句“七里黄泥红树冈,西风果熟一村香”.是诗沉浸在戴表元的诗境中,而文统终归失承,一种怅望情绪自然流出.在此,全氏对戴表元可以说是极度认可以至推崇的.值得一提的是本诗后的小注,其辞曰:帅初只得为文学,今 图经 承李氏 宋遗民广录 之误,改入 隐逸 甚不合,当以旧志为是.图经 类似地理志,此处当为四明地方志.李氏即李长科,所著 宋遗民广录 今已佚,然而曾一度具有广泛影响.全祖望在末尾纠正了 图经 的错误,以为戴表元当列入 文学 部分而非 隐逸 部分.我们可以看出,全祖望经过考察后“褫夺”了戴表元的遗民身份.但综合全诗来看,全祖望对于戴表元作为文章大家的地位是充分肯定的.然而,在 剡源九曲辞 中,他对戴表元之节义吐露微词:帅初以薄禄竟受教授之官,宜为黄、万二公所贬帅初愧之矣.与前引之诗相比,此处的讥诋更为暴露.但是,我们需要联系此辞的创制时代来判断.此辞的后记中,全氏有“亡友史雪汀”之语.史雪汀即史荣,卒于乾隆十八年(),而全氏卒于乾隆二十年().也即,此辞创制于全氏卒前两年内,其中所折射的无疑是全氏晚年愈为严格的节义观.有关全祖望的节义观问题,已有诸多论文探讨,限于篇幅,我们可以援引朱义禄先生的观点.朱先生指出:“家庭的影响与私淑黄宗羲之故,以文字表彰忠义节烈之士就成为他遗民观的重要特征.”全氏祖上不乏与清军鏖战周旋的,对清廷的怨怼可以说深入骨髓;同时,又因私淑明遗民黄宗羲,全氏虽在盛世,却固守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节义观.对此,王小恒先生称之为“盛世遗民心态”,可以说颇为中肯.也就是说,全祖望执着的节义观的形成有其特殊原因,并不能代表当时人物的普遍看法.抱着沿波讨源的态度,我们来探究一下全氏所说的“宜为黄、万二公所贬”的内涵.其中黄氏为谁已不可考,万当为万斯同.万斯同之提及戴表元,是在 书元史陈栎传后中,其中有:元之入中原也一时士人无仕进之路,相率而就有司之辟召.或庠序学官,或州县冗秩,亦屈节为之.如戴表元、牟应龙、熊朋来、马端临之属,以文学名儒,或俯首以丐升斗之禄,而生平之名节不顾矣.卷十一引文流露出他对戴表元为首的一群人改节行为的不屑.值得注意的是,万氏所列出戴表元为首的四人悉为南宋进士(其中马端临为漕试第一),也许在万氏看来,身为宋进士,当负有更高的节义责任.而将戴表元置于首位,或许是戴表元文名最盛,又或许是因为同为浙江鄞县人,万氏对这位乡贤更为留意.也即,万斯同、全祖望两位宁波人氏因乡谊而对戴表元投入更多凝视,这种凝视被历史语境所折射,在万、全二氏处变成极高的道德责任.这时,我们就需要检视万斯同的平生.万斯同生于明季,明清鼎革时甫九岁,然而终生以明遗民自期,以节义自持.我们通读这篇 书元史陈栎传后全文就会知道,是文批评对象重点还是落在陈栎身上,所引戴表元诸人不过是引子,而戴表元又因乡谊,被列于首位.我们回头再来评质万斯同、全祖望这两位宁波人对于戴表元节义的评价,就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两人评质戴表元节义问题的历史幕布都是明清鼎革的时代背景,然而,伴随着清代统治的稳固,对戴之节义有亏的批评逐步加强,并在全祖望晚年达到顶点,这实在是沉重而耐人寻味的现象.二、沿波讨源:戴表元“变节”问题的源与流裔在厘清之后,我们可以依据时间关系,分三个大上 饶 师 范 学 院 学 报 (第 卷)时段,梳理一通戴表元节义问题之源流.(一)傍近的致敬:作为“遗老”的戴表元晚于戴表元 年、后来跻身元代“儒林四杰”的黄溍,“弱冠,西游钱塘,前代遗老与巨公宿学先生,咸得见之”.除了年轻时的求学经历,成业以后的黄溍尤致力于搜寻钱塘故事.今天我们所知的宋元之际的钱塘士人交际,很多第一手材料都出自黄溍的记录.在 翰林待制柳公墓表 中,黄溍在叙述柳贯生平交际时称柳贯年轻时乘着杭州“向之宿儒遗老,犹有存者”的便利而广多交结,在随后开列的“宿儒遗老”的名单中,戴表元的名字赫然在列.如前所述,黄溍对于钱塘故事可以说是如数家珍,他自然不会不知戴表元仕元事,而依旧将戴表元列入“遗老”之列.在此,我们需要考察一下“遗老”一词的内涵.“遗老”一词,大体上类似“遗民”,而对于“遗民”一词的语义 变迁,李瑄已 经在 “遗 民”词 意 的 变迁 一文中有细致而精彩的考叙.是文指出,“遗民”一词的含义,大致上有着这样一个演变链条:()前代后裔(先秦两汉)()隐士(南北朝至北宋)()不仕新朝者(南宋以后).然而,戴表元和黄溍所处的时代,介于南宋与明初之间,正是词意由()向()转捩之关.正如李瑄所论,“此时(南宋至明初)遗民 一词的使用并不规范,它常常模糊于 乱亡遗留之民 与 不仕贰朝之臣 之间”.稽诸戴表元集,作为偏正结构的“遗老”一词凡六见,均是()意.我们试析其中一例:一二年来,官府清平,赋役稀减,深村穷壤,戴白遗老蘧欣欣有太平之庆.此句出现在戴表元谢绝廉访征辟的谢文中.这一句的特殊性在于,第一,这是戴表元集中唯一一处自称“遗老”的;第二,如果说戴表元集中的“遗民”为()的意涵的话,则此处与歌颂新朝相比就成了讽刺.故而,至少在戴表元集中,“遗老”是()意而非()意.再看黄溍文集中的“遗老”.黄溍集中“遗老”一词一共出现 次,同样不能具引,经笔者判断皆是()意.笔者在此引其中较有代表性的一处,是为:(于九思)日与寓公、遗老、方外之士徜徉湖山间.此处的“遗老”断不可能是()意,原因有二.第一,“遗老”与“寓公”并举.“寓公”一词出自 礼记“诸侯不臣寓公,故古者寓公不继世”,意为国灭后寄寓他国的王公世子,“寓公”为故国之公,()意中的“遗老”为故国之民,故可并称.第二,于九思为元之命官,黄溍为之铭碑亦是彰其遗德.倘若此处“遗老”为()意,则于氏岂不成了政治上别有二心之徒?综上,戴表元与黄溍中的“遗老”一词,意思还停留在()阶段,并没有政治上忠于前朝意.需要指出的是,黄溍对于戴表元的评价,包括“遗老”的定位具有重要意义.一方面是上文已经指出的,黄溍整理的很多钱塘故事对于后世来说都成了一手资料,影响颇深;另一原因是,在戴表元的接受史上,黄溍具有独特地位.黄溍对戴表元的文词创作极为推崇,对此宋濂记叙道:濂常学文于黄文献公.公于宋季词章之士,乐道之而弗已者,唯剡源戴先生为然.黄溍于文事私淑戴表元,又授之于宋濂,宋濂又传之于方孝孺,若将这一条影响链比作一条射线,则其发源的端点即是戴表元.然而这还并不是最重要之所在,其更为重要的一点在于,宋濂后来成为 元史 的总裁.宋濂致力于搜求戴表元之遗稿,又在正史中给予其极高评价.可以说,如果不是宋濂的努力,戴表元极有可能湮没无闻,而正是由于其作为元史总裁的积极干预,戴表元的文学史地位才得以奠基.稍后的岑安卿撰有 偶读戴帅初先生寿陈太傅用东坡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二句为韵有感依韵以续其后亦寓世态下劣自己不遇之意云尔 一诗.戴表元原诗以苏轼“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为韵,岑氏和之.岑氏为宁波人,晚于戴表元一辈,当未得见戴表元,而能为戴表元的诗所打动而和之.岑氏曾作 三哀诗 吊里中之宋遗民,志行高洁.可见,在同代、同乡的岑安卿看来,戴表元是有资格侪于宋遗民之列的.岑安卿师事厉元吉,元吉为余姚人,咸淳七年()进士,与戴表元为同乡兼同年,宋亡后不仕,以节义自持.岑安卿对于戴表元的接受极有可能来自厉元吉,而厉元吉为逃元廷征辟,常年遁迹湖海,消息断绝,很有可能因此不知戴表元仕元事(因不知元吉卒年,其是否活到戴表元再仕之年第期赵源:被遮蔽的“逸”空间:戴表元的“被变节”与被误解都未可知).元末明初的王袆在为前辈乡贤王珹作墓表时写道:(王珹)先生与剡源戴公表元、永康胡公长孺、浦阳 方 公 凤、粤 人 谢 公 翱 皆 以 节 操 相 激厉.王袆后来成为 元史 的两位总裁之一,精通掌故,当知戴表元仕元事,而此处不提戴表元仕元,而以为其有节义,或是同为浙东士人的他为乡贤讳?值得一提的是,王袆笔下与戴表元同列的胡长孺为征辟所迫,被迫出仕;而方凤、谢翱则是著名的宋遗民.故而,我们大致可以排除王袆是出于曲笔而讥戴表元的可能.但这至少告诉我们,在当时人的认识中,戴表元确实是坚守节操很长时间的人物.稍晚于王袆的方孝孺在为刘正仲文集作序时提及戴表元,他写道:戴公(表元)文亦传于时.阆风(舒岳祥)、南山(陈寿)与先生(刘正仲)皆自谓宋遗民,不屑仕,故文行虽高,而不大彰著于世.我们知道,方孝孺生逢朱明驱逐蒙元之时,对于前朝,难免“蔽于战胜之余威,辄视之无物”.就其为刘正仲文集作序的行为来看,恐怕不唯彰扬乡贤,亦有在元覆灭之初,即为那些节义之士光大潜德的动机.然而,将戴表元与诸遗民的文学成就相较衡着实诛心 我们也可以注意到,此处方孝孺将戴表元逐出“遗民”列,则“遗民”一词已经变成带有政治内涵的()意.虽然出于对乡贤的尊重(同时我们要考虑到方孝孺为宋濂门生,而宋濂在文事上为戴表元之再传弟子),方孝孺还是以“公”称呼戴表元,然而,在简短地夸赞戴表元的文学成就之后,很快又指出遗民缺席文学史的遗憾,从而使戴表元东南文章大家的名号大打折扣,这让人联想到幺书仪先生称戴表元是在“南方没有文坛的文坛”上取得大家地位的.幺书仪先生也是想指出,文坛的形成对于创作者的社交行为要求颇高,而遗民由于归隐则缺席了社交场,导致“没有文坛的文坛”这种奇怪现象的产生.回到方孝孺的评论,我们发现,戴表元文学成就被追认的同时,其遗民地位的丧失也在方孝孺的文字里留下印迹.值得一提的是,戴表元后人戴德彝与方孝孺同在宋濂门下,后来在壬午之难中慷慨献身.方孝孺对于戴表元的推崇当是建立在老师宋濂(元史 主修官)的基础上;而在委婉地提出戴表元遗民身份丧失后并未更多挞伐,或许出于对同门之先祖之尊重.(二)误解与宽容:戴表元“被成为”遗民明中期的田汝成在 西湖游览志馀 写道:奉化 戴 帅 初 表 元,宋 太 学 生 也,入 元 不仕.稍晚于田汝成,生活在明晚期的戴澳在 序任松乡先生集 中写道:先生同志如牟伯成、戴帅初、许益之诸君子皆谢征辟,以晋处士自拟.卷七田氏生存年代晚于戴表元三百多年,戴澳则晚了近四百年,在他们的记忆里,戴表元是不仕的.其中戴澳为戴表元之后,并为万历四十一年()进士,可以说是远绍家风.任松乡即任士林,戴表元乡人,亦有撰述,在 元史 中附于戴表元传后.此处,当戴澳为其先祖的友人文集作序时,是否考虑到为先祖讳,而故意隐瞒其曾再仕的历史呢?并非如此.列于戴表元之前的牟伯成即牟应龙,与戴表元同是咸淳七年()进士,入元后不仅仕进,且态度积极,与戴表元晚年出仕截然不同.另外,牟应龙之父为牟巘,黄溍推许之道:“以耆年宿德擅文章之柄而雄视东南者,大理公(巘在宋为大理少卿)一人而已”.牟巘入元后不仕,以节义见推.又因井研牟氏系出蜀中,黄溍更以眉山苏氏攀附之.按理,父亲如此矜节自持,牟应龙却积极出仕,其所背负的节义包袱应当更重才是.倘若改仕是一种“污点”,则在父亲的晕轮烛照之下,牟应龙当更为不堪才是.故而,认为戴氏后人出于私心而将戴表元上 饶 师 范 学 院 学 报 (第 卷)鼎革之际,父亲坚持做遗民而儿子积极出仕,甚至做遗民的父亲积极利用自己的资源帮助儿子出仕,这在古代是被认可的.就拿牟巘本人来说,陈彦池指出“在对待 气节 的问题上,牟巘的态度是友好的在牟这里,气节 更多是自己的事情.”(见陈彦池 牟巘 陵阳集 研究,硕士学位论文,华东师范大学,年).至于坚持节操的同时认同甚至帮助自己亲属出仕,如文天祥鼓励文璧出仕,可见姚大力 追寻“我们”的根源:中国历史上的民族与国家意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第 页);陈著为次子陈沆求官,见包伟民 略论元初四明儒士的遗民心态(中国史研究,年第期).如果我们将时间的视野放宽,将明清鼎革也纳入考量,则赵园 时间中的遗民现象 一文论述甚详,见赵园 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作为一种现象的遗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第 页).列入遗民之侪以期“浑水摸鱼”的推测是不能成立的.再如王世贞言:胡长孺戴表元,字帅初,庆元人,以文行称为信州教授,归,两用翰林修撰集贤博士,召不起,二君不忝文学隐逸者流.王世贞执文坛之柄 余年,洵为士范,其称胡长孺、戴表元二人“不忝文学隐逸者流”,评价颇高.因之,我们以为,戴澳将戴表元列入遗民的名单依旧只有两种可能,即:第一,戴表元在宋末后长期不仕,当不是偶然的,应当是长期以为宋守节自期的,且戴表元的出仕与他守节的年头比起来,只能是个零头,故而他有资格做广义上的遗民;第二,伴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三、四百年后的明代中晚期,士人在提及戴表元时,已不再关心他是否坚持守节到底.守节与变节的界限模糊以后,戴表元的“变节论”在此时已经成为一个伪命题.笔者以为,以上两种观点以外,还有一种情形需要纳入考量,即戴表元出仕所任的教授一职在不同时代的尊卑待遇问题.大体上说,宋至元初教授一职极为崇隆,而明中后期则极为卑冷.首先来看宋代.宋代锐意文治,已为共识,而人才之培养,所赖学官之力多焉,故又对学官之选拔、铨叙极为用心.北宋建中靖国元年(),诏令在任 学 官 必 须 有 科 举 出 身 ;南 宋 乾 道 三 年(),朝廷诏令太学上舍出身者注授教授 .科举出身、上舍出身在当时都极为难得,而官府对于学官的铨考又相当严格,所给予的待遇也相当优渥,因此,在宋代做学官,是一件极为荣耀之事.宋朝鼎沦之初,科举骤寝,然而正如蒙思明在 元代社会阶级 中所指出的,蒙元统一战争中,南方地区遭受破坏较小,原有的社会组织、文化习俗等得以较好保留 .因此,在蒙元统治南方之初,朝廷所征辟的学官,在民间还是具有相当之声望的.也因此,在当时,很多前宋故臣、文化名流守节不仕,正是由于这一点 如果出为学官,则是与新朝积极合作的标志.明中晚期则不同.明朝开辟之初,连年战争对于国家文化事业摧残极大,加之众多士人念元旧恩,不愿出仕.有鉴于此,太祖励行教化.洪武二十五年(),太祖诏令对于学官“皆赐之衣服,使知所重也”,然而后来情形并未遂太祖意,底层学官在社会上日益沦为末流,到了明中期,在余珊的上疏中,有司对于学官“奴隶视之”卷一百六十七,比之明初,判若霄壤.加之明代士风奔竞,浮躁成风,士人更难以学官为意.洎乎晚明,讲学之风骤兴,市井九流都能登上讲坛,师长之威严消沦,可以想见.比较宋(至于元初)、明中晚期两个时代之学官的社会地位及待遇,我们知道,前者文治昌兴,学官地位尊崇;而后者则生不逢辰,几乎威严扫地.在这种情况下,也许在中晚明的田汝成、戴澳心目中,做“学官”并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出仕.因此,牟应龙、戴表元晚年出为学官,也就是一个糊口的职务而已,并不影响其隐士之节的保全.在明清之交,又有李长科撰 广宋遗民录,在当时颇有影响,可惜今已佚.根据上文所引全祖望之论衡可知,是书将戴表元作为宋遗民收入.李长科之生卒年,据朱则杰考证为 年和 年,可以说刚好身经板荡,目睹鼎革.故综合来看,他的著述在当时具有较为广泛的可信度.因此,将戴表元目为宋遗民,可以说是有大范围共识的.由此则因语意问题,引发一桩误会,逐渐构成戴表元“变节”论形成中的重要一环.即,最初戴表元在自己及黄溍笔下作为“遗老”(可视为“遗民”之同义词)出现,本无疑意,偏偏此时“遗民”一意的政治内涵已经日益凸显,故此时戴表元就被意外地划入了()意上的“遗民”.对此不满的全祖望才会有了上文揭橥的抗议.嘉庆三年(),元诗选 癸集刊出.此集给予“金宋遗老”以特别待遇,即将他们都编入癸之甲部,而戴表元诗早在康熙三十二年()就刊于初集中.对于“金宋遗老”之诗歌创作,已有相关研究,也就是说,经过乾隆帝表彰节义后,之前为士人们避席畏谈的遗民问题也可以畅谈起来.然而恰恰在此时,戴表元因为仕元,已经被逐出“遗民”队第期赵源:被遮蔽的“逸”空间:戴表元的“被变节”与被误解士人念元旧恩而不愿出仕的情形,见钱穆 读明初开国诸臣诗文集 及其 续篇,载 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三联书店,第 页.伍.(三)习焉不察的误解:作为贰臣的戴表元戴表元的节义问题在清末以降至于今天所受到的贬斥,笔者援三例以为代表.其一,清末刘师培作 攘书 以鼓吹革命,其中有 鬻道篇,指斥入主中原的少数民族政权利用儒教之行为是“窃先王之至道”.在这种狭隘而极端的民族主义思想的驱动下,他援引 书元史陈栎传后 为例,起陈栎而鞭之,在小注中,戴表元又因 书后 一文陪绑,再遭唾弃.其二,章士钊 柳文指要 评价戴表元道:流入伪朝,无从计划定国安民之业,而仅以无聊之文墨自娱.柳文指要 一书虽刊于 世纪 年代,然而章士钊也是经历过反清革命的人物(章士钊甚至比刘师培大三岁).现有对于章氏革命思想的研究已经指出,章氏曾经与刘师培一样抱有狭隘而激进的民族主义思想.职是之故,章氏才会给予元朝以“伪朝”的恶谥.其三,张仲谋先生在 贰臣人格 中提及戴表元时评价道:在彷徨感慨二十多年之后,在晚年出为信州教授了.做了大半辈子的宋朝遗民,却在晚年而再仕于元,足见孟子所谓仁义之“天爵”,到底不如世俗之“人爵”具有吸引力.做了州学教授这一级小官,也许称贰臣还不够资格,但在人品上来说却是一个污点.应该说,经过 世纪 年代末文化、思想界“拨乱反正”的思潮淘洗以后,狭隘的民族主义思想失去了生存土壤,戴表元因其节义问题而遭万斯同之指斥以来即被打入另册的命运也当改写.然而,张先生却从“贰臣”角度对戴表元再仕进行抨击,其攻摘戴表元“称贰臣还不够资格”,颇袭鲁迅先生“想做奴隶而不得”及“乏走狗”的骂风.对此,笔者以为,张先生在此对于戴表元实在是苛责过甚.盖戴表元从未公开宣示过自己要做“宋朝遗民”,至迟在 年,戴表元就在文章结尾落元朝的年号 ,是年距赵宋覆灭将将十年 我们知道,南宋的陶渊明接受达到一个新的高潮,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在伦理层面强调陶氏“义熙以前,则书晋氏年号,自永初以来唯云甲子而已”的节义精神,戴表元却早早地用起新朝的年号.蒋寅先生指出:真正意义上的遗民,即以王朝认同为理由决定不仕的人,而不是一般的隐逸之士,后者照 后汉书逸民传 应该称作逸民.因此,在没有明确表述自己身份(逸民、隐士甚或待价而沽者)的情况下,直接称其有“人格污点”,实在有道德绑架之嫌.我们只要读一下这本攻讦戴表元人品之书的序言就会发现这样一段:我甚至认为,那些失节之后良心发现,自责自讼,真诚忏悔的贰臣们,他们所展示的人性的弱点,具有普遍意义.作者先入为主地以为“失节”之后必须“自责自讼”,实在是以今律古、以己度人.盖戴表元之仕宋,仅咸淳八年()到德祐元年(),前后不过年.特别是在德祐元年(),当他收到临安教授一职的任命时,他决然辞不赴任 也就是说,出于种种原因,他并没有将自己的命运与赵宋政权绑定在一起.离开这一点而作离题万里之谈,实在是不明智的.三、结论以上我们以时间为线索,整理了元中期至当代共计 人对于涉及戴表元节义问题的记录与评价.在每段引用之后,都附上相应的阐释,以窥寻不同记录与评价的生成机制.如果说以上的工作起到“各个击破”的效果,则下面不妨在此基础上做一些归纳,以寻绎背后的历史启发.我们会有以下发现:首先,戴表元在历史上一直作为“执拗低音”存在,对其进行接受的群体在很长的时间里主要集中在浙江地方.戴表元之声名,在 元史 中被推到了极高点,然而现实中可能并非如此.柳贯在戴表元身后的题跋中写道:上 饶 师 范 学 院 学 报 (第 卷)历史学者王汎森用“执拗低音”来形容近代思想文化史中许多被主流声音压抑而忽略的事物.参见:王汎森 执拗的低音:一些历史思考方式的反思,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第页.戴先生下地且二十年,前修浸远,后武亦稀,虽近在州里,语其姓名,或吃吃不能答者有矣.也即,倘非笔者上文所叙述黄溍、宋濂二人接力缔造的升格运动,戴表元之声名或许早就湮没于历史的烟尘之中.然而伴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评论者似乎对戴表元节义问题的关注盖过了对其文章的考量.因此,戴表元的“变节论”就被建构起来,成为历史的“执拗低音”,挥散不去.然而我们也需要看到,对此问题投入关注者,主要还是浙江人士,造成这一局面的主要有两个原因.其一,上述之戴表元之后世接受度有限,知悉其事迹、文名者多在乡里;其二,也是因为与戴表元同乡,故评论者对戴表元间或投入更高之道德要求,这一点在万斯同、全祖望的评论中体现得最为明显.其次,戴表元晚年仕为学官,对此,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解读,或以为其再仕变节,或以为此举不碍其保持遗民的身份,这主要是由于不同时代对于学官与遗民的看法不同.明朝时学官为冷官,故明人大体上对戴表元相对宽容,不以变节目之.而明清鼎革之后,节操问题骤然成为士人聚焦点,戴表元的再仕问题才逐渐被看成是变节之举,戴表元由此“被变节”.最后,也是我们所希图探明的一点,即像戴表元这样,晚年仕为小官,事实上处于今人已经忽略的“逸民”之中,而正是因为“逸”处于仕、隐之间的灰色地带,具有相当的弹性,因此才会在不同时代得到不同的解读.长期以来,“逸”空间的沉匿,是造成很多类似误读的根源.参考文献:宋濂,等元史M北京:中华书局,戴表元戴表元集M陈晓冬,黄天美,点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管正平,彭华艳戴表元出仕信州路儒学教授的主客观原因J上饶师范学院学报,():,全祖望全祖望集汇校集注M朱铸禹,汇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朱义禄论黄宗羲与全祖望的“遗民”观:兼论中华民族的浩然正气J中共宁波市委党校学报,():王小恒从全祖望与杭郡赵氏两世交谊看其盛世“遗民”心态J西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万斯同群书疑辨M刻本宁波:供石亭,(清嘉庆二十一年)宋濂宋濂全集M张文德,点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黄溍黄溍集M王颋,点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李瑄明遗民群体心态与文学思想研究M成都:巴蜀书社,阮元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杨镰全元诗M北京:中华书局,王袆王袆集M颜庆余,整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方孝孺方孝孺集M徐光大,点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幺书仪元代文人心态史M北京:中华书局,丁丙辑武林坊巷志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戴澳杜曲集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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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nD y n a s t y B e s i d e sh i sp o e t i c a n d l i t e r a r ya c h i e v e m e n t s,t h eq u e s t i o no fD a iB i a o y u a n s s e r v i n ga sa no f f i c i a l i nh i s l a t e ry e a r s i sq u i t es t r i k i n g F o rh i s s e r v i n ga sa no f f i c i a l i nt h e l a t e ry e a r s,p e o p l e i nt h eY u a na n d M i n gD y n a s t i e sw e r er e l a t i v e l yt o l e r a n t,w h i l es c h o l a r ss i n c et h el a t eM i n gD y n a s t yw e r em o r es t r i c t a n dc o n s i d e r e dh i mad e f e c t o r T h i sg r a d u a l f o r m a t i o no f d e f e c t i o n i d e ai sap r o j e c t i o no f t h e i n c r e a s i n g l ys e v e r ec o n c e p to f t e m p e r a n c ea n dr i g h t e o u s n e s so nh i s t o r i c a l f i g u r e ss i n c e t h em i d d l eo f t h eQ i n gD y n a s t y M a n y l i t e r a r yh i s t o r i c a l t h e o r i e sa f t e rM a yF o u r t hc o n t i n u e dt h ep r e j u d i c ea g a i n s tD a iB i a o y u a nb e c a u s e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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