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上海话文献中表定指“一+量名”结构_林素娥.pdf

方言 2023 年第 1 期 2840 页(2023 年 2 月 24 日出版于北京)早期上海话文献中表定指“一+量名”结构*林素娥(上海大学文学院 上海linsu101 163com)提要19 世纪下半叶 20 世纪初西洋传教士上海话文献中“一+量名”在话题或主语位置上表定指，定指义由无生无定主语用于回指发展而来，表定指的“一+量名”结构是今上海话准冠词型“量名”结构的来源，即主语或话题位置上脱落准定冠词性的“一”后量词定指化的结果。19 世纪下半叶 20 世纪初上海话表定指“一+量名”结构的存在，为讨论定指性“量名”结构的类型和来源提供了重要线索。关键词早期上海话文献吴语“一+量名”定指结构回指准定冠词壹引言数量组合“一+量名”表定指，是指该词语所指对象为听说双方都能确定的对象，该对象可能存在于言谈现场，也可以是上文已提及或存在于双方共享的背景知识中，即为确定的某一对象。在西洋传教士上海话课本类文献中，原文献若以沪英和沪法对应形式编排，表定指“一+量名”对应于定冠词与名词的组合，即英语“the+名”和法语“le/la+名”结构。不过，目前学界对“一+量名”结构的研究主要集中于表无定的用法，即所指对象不能确定或听话人不能确定。吕叔湘(1944/1990)、范继淹(1985)、Xu(1997)、陆烁等(2009)、张谊生(2009)、刘丹青(2002;2016)先后对汉语中该结构表无定的用法进行了深入研究。吕叔湘(1944/1990:157)、王力(1989)、方梅(2002)、唐翠菊(2002)、刘丹青(2017:116117)等指出汉语普通话中表虚量的“一量”还具有不定冠词的性质，Dryer(2013)也指出数词“一”是世界语言中最常见的不定冠词形式。而石毓智(2004)利用张惠英(2002)所描写的汉语方言中“一”做指示词的现象，从认知角度探讨了自然数“1”语法化为有定性标记的过程，而后郑张尚芳(2004)否定了汉语方言中“1”作指示代词的现象。钱乃荣(1998;2003b:197198)提及早期上海话文献中数词“一”在句首和受人称代词修饰时表定指的现象，并指出至今仍用，不过，也有省去“一”表定指的现象。徐烈炯、刘丹青(1998/2007:144)则指出“上海话里还有一种在普通话中不存在的特殊现象，即让典型的无定形式即一个、一眼 开头的 NNP 在话题位置起有定作用”。可见，尽管“一+量(名)”表无定是普遍现象，但也的确可表有定。本文拟以 19 世纪下半叶至 20 世纪初期上海话文献为语料来源，对早期上海话“一+量名”表定指现象进行描写，并讨论表定指的成因等相关问题。文献引用说明:例句引用尽可能保留原文样式。原文献若为沪语汉字、罗马字和英/法文对照本，则全部引用;若为汉字、英文也引用两种文字;若为沪语和官话对照本，则引用两者，便82方言*本研究获得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上海城市方言现状与历史研究及数据库建设”(19ZDA303)、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晚明以来吴语白话文献语法研究及数据库建设”(21ZD301)赞助。于理解与对比，方言例句也不再翻译;若只有沪语汉字，则对句中方言用字以下标方式翻译。例句后括号内说明文献出处。贰早期上海话文献中表定指“一+量名”结构的句法语用特征表定指的“一+量名”结构句法功能有限，一般只能出现在句首话题或主语位置上，但它具有直指、回指、关联回指和认同指等指称功能。21 句法特征早期“一+量名”结构可单独使用，也可充当领属结构的中心语，或受形容词、关系从句等限定，甚至用作修饰语。不管是独用还是受限定的“一+量名”结构一般只能出现在句首话题或主语的位置。?一表定指“一+量名”结构独用。“一+量名”表定指独用最常见，可分布于各句类，如表肯定或否定的陈述句、是非问或特指问、祈使句和感叹句等。不过，其句法位置受限。例如:a一件马挂做好拉哉。Ih jen mo kwo tsoo hau la dzay The jacket is made(集锦1862:50)b一只船遇着仔风浪哉。Ih tsah zay ni dzah ts fng long tsay The ship met with windand waves(集锦1862:50)c一口网拨拉大鱼投碎哉。Ih keu mong peh leh too ng teu say tsay The net was brokenby a large fish(集锦1862:92)d一只睏帽勿看见者，替我床角落里去寻寻看。I tsa kn mao v keu ki ts;ti ngouzaong ko-lo li kI zin-zin-keu Le bonnet de nuit ne parait pas:cherchez-le moi langledu lit(松江话1883:112)e一个外国人要去。The foreigner will go(教程1907:9)a一把刀伊担拉否?勿担。(功课1850:41)b一个囝今年替伊种豆子，好否?I-ke neu，kien gn ti I tsong deu-tse，hao-va?Lenfantauquel on a cette anne ino-cul la variole，vatil bien?(松江话1883:153)a一副铺盖，卷之咾担来。I-fou pou-kai，kieu-tse lao t-lai oulez le pou-kai et apportez-le(松江话1883:69)b一个洋钱担到戥子上去称称看。I-ke yang-di t tao teng-tse laong ki tseng-tseng-keuMettez la piastre sur la ba-lance pour la peser(松江话1883:90)a一干画架子雕刻来细巧得极!Ih kun wo ka tz tau kuh lay se chau tuh juh The pictureframe is carved very finely and ingeniously(集锦1862:108)b一本书写得来明明白白!Ih pung s sa tuh lay ming ming bah bah The book is writtenplainly and clearly(集锦1862:189)由可见，从句类来看，表定指的“一+量名”不受限制。不过，它独用时只能出现在VP 前或句首，做话题和主语。结构中核心名词所指对象通常为非生物或一般事物名词等，不过，也不完全排斥生命度高的指人名词，如e“一个外国人”、b“一个囝”。?二受限定的“一+量(名)”结构。表定指的“一+量名”也常受人称代词、名词性短语修饰，构成领属结构，也可以受区别词、形容词、关系从句等修饰。当它受修饰时，大多须带结构助词“个”。例如:伊个一位娘娘贤惠得极!Ye kuh ih way niang niang yen way tuh juh His wife is a veryvirtuous and sensible woman(集锦1862:127)922023 年第 1 期侬一只表开准作拉否?Nng ih tsah pau kay tsung tsok la va?Have you wound up yourwatch?(集锦1862:103)我担来个一封信是侬个呢邻舍拉个?也勿是我个，也勿是邻舍拉个，是阿哥个。(集锦1850:27)侬担拉个钮子是那里一粒?是金个一粒。(集锦1850:22)厅堂上一个人，手里担之一个包裹咾坐拉做啥个?卖碗料个，侬认得伊否?(土话1908:21)(院子里坐着的那个拿着包袱的人，是干什么的?他是个卖法兰的，你认得他么?官话指南1900，第七章)人称代词和指人名词与“一+量名”构成领属关系，由结构助词“个”连接。不过，也见不用“个”的，如。“一+量名”受关系从句修饰。中“一+量名”不能换成“一+修饰语+个+量(名)”结构，也就是说，并非为强调计量义的表不定指或类指的结构，而是表定指，所指对象为说听双方所已知或确定，表义与“修饰语+这/那+量(名)”接近。不过，只表有定，并不附加距离义。“一+量名”受区别词、性质形容词等修饰，常用于回答“哪里一+量”的提问。陆丙甫、徐阳春(2003)指出普通话中“哪一本书你喜欢?”中“哪”作为疑问词是指别性的疑问词，它隐含着一个说话者、听话者双方都知道的有定集合，“哪”只是询问这个有定集合中的一个不定成员，属于“特指性的无定(specific indefinite)”，而在特定范围内的多个中择一，所择的对象具有唯一性，并非强调数量意义，即不是“强义的一字”(吕叔湘 1944/1990:167)，答句中的“限定成分+个+一量”则表确指或唯一，如表示“金的那粒”的意思。中修饰语为表处所的介词短语，此例似乎为无定主语句。不过，从官话指南 的对照本来看，为与之相应的官话表达“那个人”，在上海土话中说成“一个人”，因此我们也将它处理为定指。除了受修饰之外，表定指的“一+量名”还见到少量用例，是做领属性定语用的。例如:一个女人个囡有一只橘子。The womans daughter has an orange(教程1907:4)“一+量名”做领属语，而“领属性定语具有强烈的定指性质，带有这类定语的名词性成分一般做定指理解”(陈平 1987)，从课本编写者的英文对照来看，也的确如此，做领属语的“一+量名”用 the 对应。综上可见，早期上海话表定指的“一+量名”结构，可独用、可受限定成分修饰和充当领属性定语等，除了用于选择问的答句外，皆只能充当主语或话题，即使是做领属性定语，也出现在主语或话题成分中。22 语用特征Himmelmann(1996;2001)将定指性名词短语的指称分为情景用(situational use，又称为“直指(deictic use)”)、示踪用(tracking use，又称“回指用(anaphoricuse)”)、关联回指用(associative-anaphoric use)或语篇用(textual use)、认同用(recognitionaluse)、大情景用法(larger situational use)。下面将这些指称功能分别称之为“直指、回指、关联回指、认同指”(方梅 2002;陈玉洁 2010;盛益民 2021)等，并考察早期上海话表定指的“一+量名”的指称功能特征。?一直指。“一+量名”所指对象存在于言谈现场或交际双方所述事件的情景之中。例如:?11a一件短布衫，着之多日咾，要换下来净者。I-ghi teu-pou-s，tsatse ta gn lao，yao w-hao-lai zing-ts La che-mise que je porte depuis bien des jours，il(me)faut la changer03方言pour la faire)laver(松江话1883:107)b今朝我蛮快活，因为一本书读完哉。Today I am very happy，because I have finished thebook(教程1907:39)?11中“一量名”以新话题形式引进，所指对象存在于言谈现场，或者言谈双方正在讲述的情景之中，“一量名”结构用作直指。?二回指。“一量名”所指对象为上文已引入的一个言谈对象。“一量”用于回指性名词之前。例如:?12a菊花叶子上，小心勿要累泥浆，菊花叶上有之泥浆末，叶子就要焦脱个。落脱之叶子末，一颗花就无样式者。Ghio houo y-se laong，siao-sin v yao lei gni-tsiang Ghio-houo ylaong yeu-tse gni-tsiang m，y-tse zieu yao tsiao-t-ke，lo-t-tse y-tse m，I-hou hou，zieu m yang-se-ts II faut viter avec soin de rpandre du limon sur les feuil-les deschrysanthmes Si lon y rpans du limon，les feuilles se desschent(sont brules)，et lesfeuilles une fois tombes，tout le pied de fleur perd sa beaut(na plus de forme)(松江话1883:269)b不过盼望拉开门个时候，恐怕可以趁机会逃出去咾，能彀侥幸逃生，故所以立拉洞口头，但等伊开门，后来听见有个声气喊咾话:“芝蔴呀，快点开!”一扇门自家就开者。卡新就用劲把力个跳出去，贴正撞拉强盗个身上。(阿里1921:17)?12中“一+量名”用作回指上文提到过的某个对象，该对象以光杆名词形式出现在上文。如?12a“菊花”、?12b“门”等。从文献来看，“一+量名”作回指时也只限于回指名词或名词性成分，不能用于回指小句。?三关联回指。“一量名”所指对象在话语中首次出现，但通过上文所提供的相关信息推断出其所指。在有定冠词的语言里，常用定冠词表关联回指，而不能用指示词(Himmelmann2001)。例如:?13a今朝倒勿曾坍，神父客人齐蛮喜欢，话咾，今朝个中饭，常远勿曾有实盖能个出客者，并且烧得得法，滋味也好，不过一只羊腿烘来勿得法，硬来死，勿好吃。kien-tsao tao v-zengt-tsong:zen-vou，ka-gen，zi m hi-ho，wo lao kien-tsao-ke tsong-v，zang-yeu v zengyeu z-kai-neng-ke ts-ka-ts Ping-tsi sao-te te-f，tse-mi a hao P-kou I-tsa yang teihong-lai v te-f，ngang lai-si，v hao kie Aujourd hui vous navez pas perdu la face:PPet trangers sont tous fort satisfaitis，et disent quon avait point de longtemps en undiner si exquis De plus les mets taient bien prepares，et le gout aussi tait bonSeulement le gigot de mouton ntait pas bien roti:il tait fort dur，et pas bon manger(松江话1883:243)b但是我个车子上个篷咾篷套全破脱者咾，断脱两根篷骨，左边个钢板叶子敲碎，踏脚布落脱，车箱里摆拉个两盏水月电灯个玻璃敲碎，门布咾垫子也拨拉过路个人拾之去，一根车梗末，断脱，轮盘个铁箍全脱脱。轴梗末，撞坏，一只靠手也坏脱者。(练习1910:196)?13“一只羊腿”“一根车梗”“一只靠手”所指对象并未出现于上文，但从上文所提供相关信息推断，其所指并非无定，而是指的是“今朝个中饭”中所食用的“羊腿”，“我个车子”上的“车梗”和“靠手”。其中“一根车梗”后还使用了话题标记“末”，也表明其所指信息的已知性。132023 年第 1 期?四认同指。“一+量名”所指对象在上文或语境中并不存在，但存在于说听双方共享知识或经验中。因此，虽然“一量名”常出现于起始话轮，但对言谈双方来说，为已知对象。在有定冠词的语言中，通常使用定冠词表认同指(Himmelmann 1996)。例如:?14一口书厨漆好拉蛮?侬去问问看。Ih keu su dzu tsih hau la man，nng che mung mungkn Go and enquire if they have painted the bookcase(集锦1862:160)?14句首“一量名”所引入的对象仅存在于说听双方所共享的特定经验中。表定指的“一+量名”用做认同指在早期文献中较常见，如中，句首位置上的“一+量名”大多用做认同指，这一特点也仍保留在今上海话中，徐烈炯、刘丹青(1998/2007:144)就指出“起有定作用的NNP 的所指一般是不在谈话现场的”，“若说话人手中拿着话题所指的信时，不能用一封信，而需要说成(搿)封信。”叁“一+量(N)”结构表定指的成因尽管判定某一数量名短语指称有定还是无定对象，会受到 NP 中限定性修饰成分的影响(范继淹 1985;白鸽 2014)，但学界对“一+量”和单个名词组成的 NP 表无定，认识较为一致，即使是在强烈倾向由有定成分充当的主语(赵元任 1979)位置上，也仍表无定，多出现于叙述文语体中，以肯定句和陈述句居多(吕叔湘 1944/1990;陈平 1987;Xu 1997;唐翠菊 2002;王灿龙 2003;陆烁等 2009;王红旗 2015;刘丹青 2016)。但从上文可知，尽管句法位置受限，早期上海话“一+量名”表定指不受语体和句类限制。那么早期上海话中“一+量名”是如何实现从典型的无定形式发展为指称有定的呢?徐烈炯、刘丹青(1998/2007:144)指出上海话话题对无定词语的排斥方式包括无定形式“更容易起类指作用，且带话题标记句更常见”“让典型的无定形式即 一个、一眼 开头的 NNP 在话题位置起有定作用”等，上海话中“句首 NNP 在判断句、评论句等非叙事性句子中多起类指作用;在描写句(叙事性句子)中多转化为有定作用。”也就是说，是话题对无定词语的排斥导致典型的无定形式表定指。而从早期上海话文献来看，表定指并不限于叙事性句子，也不受句类限制，下面拟结合早期文献讨论“一+量名”从无定到有定转变的可能过程。31“一+量名”与无定主语句早期上海话文献中“一+量名”可在叙述文语体中做无定主语，主要有有生主语和无生主语。不管主语是有生还是无生，谓词多为不及物动词。例如:?15a后来一个人走到伊头，看见之牌子就回转去，因为伊识字个咾，晓得牌子上个说话。(练习1910:95)b第只鸟养之一个月，一只黑猫从窗口里进来，扒到鸟笼上，用脚来抓牢第只鸟咾弄杀之。(练习1910:20)?16a有尝时心境勿好，或者气恼，勿觉勿着个手要抖起来者，手就抖起来者，要想写日记，捏起笔来，一个字写勿落，一管笔只会跳开去，写之半日，写出来个字，自家也勿认得者。(语录1934:121)b毛及亚乃从从容容个样子答应话。请东家勿要着急。让我丫头慢慢之拿第个理由讲拨自侬听。自我什价能做法。贴正是要救东家一家门个性命咾，勿是要害东家。请东家来看呀，第个是啥物事耶?毛及亚乃拉话个时候，已经拿强盗头个衣裳解开之咾，一把小刀露出拉外面者。(阿里1921:74)?15“一+量名”做有生无定主语句，句首常有表时间、处所的词语或者后接于其他分句，它们也都可以自由变换为“有”字存现句，这类无定主语句在文献中也远较“有”字句用得少。本23方言文以 上海话练习(1910)、上海话课本(1923)、鶠笑楼语录(1934)和阿里排排逢盗记(1921)为语料。其中 上海话练习 主体部分由 155 个短篇构成，上海话课本 有 130 个短篇，鶠笑楼语录 有 53 篇。这些文章大多以故事形式讲解人生哲理、文化习俗以及上海的风土人情，如“论病痛”“论中国人求雨”“论修坟”“新年”“感恩”等。阿里排排逢盗记 则讲述了阿里巴巴及其女仆(毛及亚乃)与四十大盗的故事。四种文献共计 30 万字，“一+量名”做有生无定主语仅 7 例。?16为无生无定主语句，在上文中实际上已提及与“一+量名”所指对象相关的信息。如?16a中“捏起笔来”，?16b 反问句“第个是啥物事耶”皆为下文中“一+量名”所指提供了相关信息。也就是说，“一+量名”短语所在句子为“非始发句”，“一+量名”也具备“已知信息”的特征。不过，听者不能或无须依据该信息对其所指对象做出有定推断，仍可理解为无定，尽管它与典型的无生无定或有生无定句已有明显区别，比如已不能变换为“有”字存现句。32 回指性“一+量名”与定指当无生无定“一+量名”结构用于回指时，就构成了回指性定指，如?16，再如:?17到之夜快，一众强盗回到石洞里来，看见有一群骡子拉石洞门前吃草，拉背上向全装大个箱子拉，晓得有变动者。一众强盗到之，一群骡子昩，吓来跑开之。(阿里1921:16)?17“一+量名”所指对象皆在上文已出现，即只用来回指上文已出现的特定对象，“一+量名”后接话题标记“末”(或写作“昩”)，构成回指性定指。?17中“一+量名”与?16一样，皆不能再变换为“有”字存现句，“一+量名”出现在非始发句，表已知信息，稍有不同的是，它常后接话题标记“末”，不再能做无定推断，即只能表有定。据此，我们推测，在叙述文语体中，回指性的话语环境为无定形式“一+量名”转化为有定提供了话语条件，即“一+量名”从无生无定主语句或非典型的话题句发展到有定或典型的话题句，经过一个重要的阶段，即“一+量名”做回指之用。那么为何会从无生无定主语句开始呢?徐烈炯、刘丹青(1998/2007:144)指出今上海话中“NNP 能否表有定，看起来跟 N 的生命度有一定关系。大部分 NP，包括指非生物、动物等的无定名词都很容易在话题位置起有定作用;只有指生命度最高的人的 NP，难以转化为有定，句子要成立，应当去掉无定限制语，换成 DNP、CNP 或者干脆用光杆名词。”早期上海话中“一+量名”做定指时并不局限于非指人名词，如e“一个外国人”、b“一个囝”，但更普遍的是非生物或动物等生命度低的名词，为何会选择无生“一+量名”作为从无定转化为有定的对象呢?这与早期上海话基本句法结构应有直接关系。早期上海话话题结构类型丰富，特别是受事话题化倾向强烈，即受事论元充当话题倾向强烈，而受事类话题绝大多数为无生名词或名词性短语。例如:?18a第个物事我勿要买。Te kuk mez-z ngoo veh yau ma I dont want to buy these things(集锦1862:3)b衣裳摺好垃衣厨里。e-zong tseh hau leh e dz le Fold up the clothes and put them inthe wardrobe(集锦1862:8)林素娥(2015:25)利用 官话指南(1900)和 土话指南(1908)为语料，统计两者受事话题结构，得出早期上海话受事话题化倾向较官话要强烈得多，而充当受事话题的 NP 中有生名词占比仅 67%(仅 8 例)，而无生名词则高达 93%。由此可知，早期上海话无生名词类受事话题化倾向强。这种句法结构类型特征为无生无定“一+量名”优先转化为有定提供了句法条332023 年第 1 期件，且因无生名词做受事的话题结构不受句类和语体限制，因此在回指性语境中获得定指义的“一+量名”自然也很快扩散开来。据此，我们推测表无定的“一+量名”在回指性语境中获得有定义，且早期上海话基本句法结构即高频使用的受事话题结构为其形成并扩散提供了句法条件。肆表定指的“一+量(名)”结构与“量名”表定指由上文可见，早期上海话文献中表定指的“一+量名”可用于直指、回指、关联回指、认同指，而关联回指、认同指等指称功能在有定冠词的语言中，常用定冠词表达。也就是说，早期文献中表定指的“一+量名”结构中“一”具有定冠词的功能，而今上海话乃至吴语通常用“量名”结构直接表定指，而“量词整体具有类似于定冠词的作用”，特别是通用量词“个”“已进一步虚化为专用的定冠词”(刘丹青 2002)。那么表定指的“一+量名”与表定指的“个+量名”之间有何异同呢?它与表定指的“量名”结构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关系呢?本节拟讨论这两个问题。41 表定指的“个”(或常写作“箇”“故”)与“个+量名”结构“个”在早期文献中也写作“箇”或“故”等，钱乃荣(2014a)主要以松江方言词汇集(1883)、土话指南(1908)为语料，指出早期上海话文献中“箇”表定指，所指不论远近，“箇+量(名)”所指对象为说听双方已知或确定。下面的例子转引自钱乃荣(2014a):?19a箇个人(cet homme)，衣裳着来看勿得来。(1883:50)b箇样物事(cet objet)，日上强呢贵?(1883:81)c箇(cette)爿店，本钱勿小。(1883:81)d箇只(cette)庙十分大，大极。拉箇搭个庙当中，第只算顶大。有一层塔梯，弄脱之咾，勿好上去者。箇(cet)层梯，那能弄脱个呢。(土话指南1908:6)(这个庙很大，大的很，在这儿算是第一个大庙。有一层的塔梯，如今拿开了，不好上去了。那梯子为什么拿开了。官话指南1900)e侬到之箇面，对伊拉话，第个是自伲老爷新近外头转来，带拉个土产。(土话指南1908:131)(赶你到那儿就说，这是我们老爷新近打外头回来带来的土物。官话指南1900)?19表明“箇”用作定指指示词，不仅可以构成“箇量名”结构，也可构成处所指示词“箇面/搭”等，从指称功能来看，可用于直指(如?19d“箇只庙”“箇搭”等)、回指(如?19d“箇层塔”)、认同指(如?19e“箇面”)等。从句法位置来看“箇+量名”并不局限于谓词前或句首话题和主语位置，也可以充当宾语等成分。例如:?20a修行人听见，耶稣招徒弟、行洗礼，比之约翰又多，但是耶稣自家勿行洗礼，不过徒弟行拉。耶稣晓得故个事体，各户堂传开个。(约翰传福音书1847，4:13)b然后毛及亚乃从新又话:“东家呀，自侬当第个是好人。自伊既然是好人昩，为啥身边带之快口咾到人家吃饭呢，请东家仔细看看看，第个人是箇个油客人否?是箇个强盗头否?”(阿里1921:74)?20a 中“故个事体”用于篇章回指，?20b“箇个油客人”“箇个强盗头”则认同指，分别出现在感知类动词和“是”后宾语位置上。林素娥(2018)指出包括早期上海话在内的吴语的“箇”可以直接限定名词，构成“箇+名”结构，该结构也具有直指、回指、认同指等语用功能，而晚清文献中“箇”作定指指示词，其实只是沿袭了明清以来“个”的用法。例如:?21a热天过子不觉咦立秋，姐儿来个红罗帐里做风流。一双白腿扛来郎肩上，就像横塘人掮藕43方言上苏州。(山歌(立秋)0227)b郎爱子姐哩姐弗爱个郎，单相思几时得成双。(山歌(一边爱)0303)c当初只指望山上造楼楼上造塔塔上参梯升天同到老，如今个山迸楼摊塔倒梯横便罢休。(山歌(哭)0315)d个刘穷拜堂有啥法术个，两个老娘家才不拉渠拜杀哉。(缀白裘 3 集 3 卷)e郎有心，姐有心，屋少人多难近子个身。胸前头个镜子心里照，黄昏头团子夜头盛。(山歌(有心)0205)从?21来看，明清吴语中“个”用作定指指示词。可直指，如?21a“个红罗帐”;?21b、c 用于回指;?21d 则在专名前，表定指;而?21e“个身”虽首次出现，但它指的是上文的“郎、姐”的身体，靠着上下文的概念建立关联，“个”用做定冠词。从句法位置来看，“个+名”结构也不限于句首话题和主语位置。包括上海话在内的吴语的“箇”不仅可以做定指指示词，构成“箇量名”结构，同时也是基本形指示词，它可以构成表个体、数量、处所、方式或性状等指示代词。钱乃荣(2003b;2014a;2014b)指出表定指的“箇”在早期文献中兼表远指，而今上海话中则兼表近指。陈玉洁(2010:240241、2011)则将表定指的“箇”称之为“中性指示词”，并指出这类无距离区别意义的中性指示词一旦可与表距离意义的指示词对立使用，就临时或固定地获得距离意义，加入距离指示系统中，甚至可以排挤掉原来距离指示系统中的近指或远指指示词。林素娥(2022)考察了 19世纪以来吴语中“箇”在指示代词系统中的地位变化，认为它对于吴语指示词系统的演变起着重要作用。可见，尽管“个”或“箇”的基本功能也表定指，可指称当前语境中某一确定对象，或用于回指、认同指等，所构成的“箇+量(名)”结构与“一+量名”具有相同的语用功能。不过，不仅“箇”本身作为指示词，由“箇”也可构成非基本形指示代词，其句法功能强，且所构成的表定指的“箇+量名”结构也较表定指的“一+量名”更为活跃，不仅常出现于句首话题或主语位置，也可充当其他句法成分。42 表定指的“量名”结构与“一+量名”结构尽管早期吴语文献中未见“量名”结构表定指，但今吴语“量名”结构可表定指，前贤已有丰富的研究成果。王福堂(1959)、游汝杰(1981)、石汝杰等(1985)、许宝华等(1988)、钱乃荣(1997)等先后介绍了绍兴话、温州话、苏州话、上海话等方言中“量名”结构表定指用法，大多认为其来源于“指示词+量词”的省略式，如石汝杰、刘丹青(1985)指出苏州话量词定指用法是“搿+量词”格式的弱化形式。潘悟云、陶寰(1999:33)指出上海话中非焦点语义位置上的量名结构表定指有两种:一种为+定指，+距离义，为省去近指词“个”而来;另一种为+定指。分别如 A、B 组。A:本书 p s个本书 g p sB:本书 p s块田 kue diA 组中量词声调同指量短语中量词，重音在量词上，可与相应的远指量词短语对举，例如:本书好，哀本勿灵这本书好，那本不好;B 组中量词声调中性化，重音在名词上，不能与相应的近指或远指量词短语对举，例如:*拿本书卖脱，个/哀本留辣海。无须区分距离意义时，只用读中性化声调的量词表定指，这种量词用法类似英语的定冠词 the。方梅(2002)在讨论北京话指示词语法化为定冠词时，提及潘悟云、陶寰(1999)所注意到的两类定指性量名式，并认为两类定指性量名式皆源于“指+量”中指示词的脱落，只是“虚化过程中共存的、虚化程度不同的两532023 年第 1 期种情形而已”。当然这也是一种可能的解释，不过，虚化程度只是演变的结果，并非原因，原因也可能是它们本来就可能来源各异，所以导致其虚化程度及相应的功能表现不同。盛益民、陶寰、金春华(2016)将 A 组量名定指式称为准指示词型定指，B 组为准冠词型，以绍兴话为例，从读音、表义和句法语用等方面对 A 和 B 组量名定指式进行了全面比较，并指出 A 组(即准指示词型)源于“指量名”结构中指示词的省略，而 B 组(即准冠词型)的来源则“需另文讨论”。那么 B 组(即准冠词型)与表定指的“一+量名”结构是否会存在演化关系呢?即表定指的“一+量名”脱落只表定指而非“强义的一字”就成了“量名”单独表定指?下面我们尝试进行讨论。在讨论吴语中表定指“量名”结构的由来时，不少学者从语感上都提及“一”的省略。王福堂(1959)指出绍兴话中量词定指用法与指示代词“葛”“亨”和数词“一”省略的表义相当。例如:?22只狗介大搿这只狗那么大的!|支笔还勿如我葛支好那支笔还不如我这支好|只鸟飞过来哉一只鸟飞过来了。(1959:117)石汝杰、刘丹青(1985)详细描写了苏州话量词定指的各种句法表现，虽认为苏州话量词的定指用法是“搿+量词”这一格式的弱化形式，但同时也指出量词的定指用法隐含着指别词“搿”和数词“一”在里头。许宝华、汤珍珠(1988:407)则指出当数词为“一”的数量词前边有人称代词或名词修饰时，“一”常省去不用。例如:?23伊双鞋子落脱最稀奇勒|我只脚痛煞勒。?23中的量词还兼表指示，“伊双鞋子”=“她那双鞋子”，“我只脚”=“我这只脚”。不过，这里的指示并不附带距离义，即表定指。钱乃荣(1997:99)列举今上海话“量名”定指用法。例如:?24a叠书拿来!b只面孔看起来倒老实来。c我双拖鞋坏脱了!d我条汏浴毛巾勿见脱了。e我专门用来画图块板阿里搭去了我专门用来画画的那块板哪儿去了?钱乃荣(1997:99)“定指量词在语音上较特殊，舒声调一律为 44，促声调一律为44，喉塞音明显，量词与后面的名词中间有一个小停顿。”他首次指出了?24a“叠书拿来 dsnElE”的“叠 d”，不是“搿叠 gd”省了前字的“叠 d”，倒像“一叠iId”省略了“一”。当前面有人称代词或其他成分时也可如此，如?24ce。他还说明了“在语音上，定指用法的量词与前面和后面的词都不连读。”即量词与前面的修饰语和后边的中心名词皆不能构成同一音步。钱乃荣(1998;2003a)也认为现今上海话和苏州话“量名”定指结构中量词的声调读音符合“一”加“量词”连读变调的后字读法，上海话阳入字搿 开头的连读后字调为 23，是很低的，而量词在句首应读 44。尽管以上学者并未区分“量名”结构表定指到底是属于准指示词型还是准冠词型，但都提及数词“一”与表定指“量名”结构的关系。那么准冠词型“量名”定指与早期文献中“一+量名”表定指到底有什么共同之处呢?或者说，若前者由后者演变而来，那么它们在句法、语用和读音等方面有何依据呢?从句法上来看，早期上海话文献中表定指“一+量名”有独用和受限定两种句法位置，但不管是哪种，“一+量名”对句法位置敏感，即主要充当句首话题或主语，也可做定语修饰其他名词性成分。这与今上海话，如?24ae、绍兴话准冠词型“量名”定指的句法表现(盛益民等63方言2016)一致。如?25。?25只狗来亨吃水那只狗在喝水|我(嗰)本书我的那本书|蓝莹莹(嗰)条裤蓝蓝的那条裤子|渠上外买(嗰)件衣裳他昨天买的那件衣服|件衣裳嗰扣都翻落咚哉那件衣服的扣子都掉了。(盛益民等2016)上述量词均为 33 调，为准冠词型量名结构中量词变调或声调中性化的调值(盛益民等2016)，盛益民等(2016)指出该类量名结构在绍兴话中可受人称代词、名词性短语、状态形容词、关系从句等修饰，独立使用时对句法结构的限制比较敏感，主要用于谓语之前，不能在谓词后充当宾语，也可以充当定语修饰其他名词性成分等。从指称功能来看，早期上海话“一+量名”可用于直指、回指、关联回指和认同指等，而据盛益民等(2016)指出准冠词型量名定指也具有 区别性 直指、回指、关联回指、认同指和大情景指等语用功能，特别是认同指，绍兴方言主要用准冠词型量名定指来表达。二者对比而言，早期上海话中表定指的“一+量名”结构除了未见用做大情景指之外，其他语用功能相同。特别是二者皆主要用作认同指，方梅(2002)就指出北京话指示词“这”在篇章中“认同用”的基础上进一步虚化为定冠词。也可以说，认同指或认同用是表定指的词或结构发展出定冠词功能的重要环节。而早期上海话“一+量名”与今绍兴话“量名”主要用作认同指，也表明这些结构具有定冠词功能的可能。在读音上，文献中“一+量名”主要有两种记音:如前文e、b、ac 等“一量”构成同一音步，而其后的名词为一个独立的语音词;或如ad“一+量名”读音各自独立。不管是哪种形式，“一+量名”中的名词与前边的“一量”皆不能构成同一音步。钱乃荣(1997:99)也已指出句首位置上表定指的“量名”结构变调规则不同于“搿+量名”，而与“一量名”相当，若受修饰，则量词与前面的修饰语和后边的中心名词皆不能构成同一音步。盛益民等(2016)指出绍兴话准冠词型“量名”式与表无定、类指的“一+量名”读音相同，量词和名词各自是一个语音词。因此，比较来看，早期上海话文献中“一+量名”结构与今上海话、绍兴话中准冠词型量名定指结构之间一致性高。这种一致性为从“一+量名”演变为“量名”提供了重要依据，不过，还得解释为何要脱落冠词性的“一”而只留下“量名”表定指呢?我们推测这可能有两个原因。其一，“一”能够省略，与其表定指不表计量有关。吕叔湘(1944/1990:170，174175)在讨论动词之后的宾语以及宾语之前“一”省略的原则就指出:强义的“一”不省，冠词性的“一”才可以省。这是因为冠词的意义薄弱，声音也跟着轻微。“一”字在近代汉语里又是个单纯元音的字，前头没有辅音保护，轻音化起来是很容易消失的。“一”字脱落了还有一个单位词，所以省略“一”字的现象，换一个看法，也可以说是单位词本身的冠词化。吕先生的分析精辟地阐释了冠词性“一+单位词”中“一”的省略现象。这其实也正好解释了早期上海话话题和主语位置上表定指的“一+单位词”中“一”的脱落和量词冠词化的现象。即上海话中话题和主语位置上“一”为准定冠词，意义的虚化和声音的轻微使得“一”脱落，而脱落后，量词冠词化或准冠词化，承担定指的功能。其二，与句法位置自然有关。表定指的“一+量名”或由它构成的各类结构皆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