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呼吸_李兴泉.pdf

005头条作品短篇小说有了菜，就想吃肉；有了银子，还想要金子。人们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了，却不一定越来越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夹山村的男人赵希望，进城没多久就学坏了，还想让自己女人也跟着自己改变，为此使了很多手段，结果在一次下三滥的手段中，被自己女人以及村里一群善良女人的举动深深感动了，可随着事态的发展，他也不得不接受最后的惩罚。真是不作死就不会死。编 者 语夏天，热得要死，夹山村的女人浇水，拔草，防虫害，忙得要死。在这个节骨眼上，赵希望喝了农药。赵希望是下午两点多回来的。左等右等，天都黑了，就是不见他的女人菊儿回家，赵希望就生气了。菊儿是夜里两点多才浇完了水，黑夜里摸索着回家的。她把灯一开，就发现自己的男人酒心巧克力抹了一脸，毒药洒了一身，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因为酒心巧克力是紫色的，所以赵希望的脸也紫得像个红薯蛋子。菊儿哪儿见过这阵势，遂吓得哭爹喊娘，转身就跑。菊儿的叫声很尖利，像刀一样，一下子便给黑夜开了个膛，把家家户户炕头上熟睡的老人和婆姨统统给吓醒了。“这倒霉鬼，八辈子先人的脸都让他丢完了！”女人们一边慌里慌张提着裤子疾走，一边唠叨个不停。“别的男人带到家里的是钱，是女人、娃娃和老人的笑，而他赵希望”女社长娟子边唠叨边喊人，高一脚低一脚地一路跑，把这个不幸的消息传播到了居民点的各个角落。“八辈子先人的脸都丢完了！”夹山村和其他村一样，现在已经没有像赵希望这样能堵得住半河水的汉子了。女人们毫不犹豫地撕一条儿红布胡乱拴在各自的胸口上或裤带上，就上气不接下气衣衫不整地扑向赵希望家了。瞬间，赵希望家就热闹起来了，女人们进了门便唠叨，屋子里像挤满了一头头反刍的奶牛。妹夫吉祥开来了四轮拖拉机。“咚咚咚”，拖拉机像敲响的一面战鼓，人们还在脚步杂乱地涌来。这样的情景让赵希望感到高兴，他就想折腾折腾这些婆娘，平时她们可没少数落他。赵希望棍一样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装得更像了。他脸色青紫，手也青紫，一屋子扑鼻的毒药味。菊儿泪水哗哗的，浑身颤抖，不停地哽咽着，满嘴牙似乎都要被她抖掉了：“他他爸人工呼吸 李兴泉006 头条作品 真真喝毒药了！”“快往医院送啊！”吉祥吼着，让大家赶快抬人，“喝了毒药的人，要赶紧灌肠，慢一点就”“女人喝，男人也要喝吗？”头皮儿都发麻的女人们就差吐几口唾沫在赵希望的脸上了。她们不停地唠叨着，眼里透露出愤恨和鄙夷，最后将刀一样的目光罩住了菊儿，她们要先剥这个同类的皮。一瞬间，一层层的光刀把菊儿剥得只剩枣核般大小，最后小成一粒尘土或一丁点鼻涕渣子了。夹山村的石头硬，菊儿骨头也硬，浇水，打药，除虫害，样样干得来。喊着“忙死了，忙死了”的女人们，一个个都疼男人，都把外出挣钱的男人喊了回来。赵希望回来了，就干这等光荣事儿？赵希望将身子一紧一挺地动了一下子，暗自得意，倒像是真喝了毒药。他这一动，叫人想到临死前那一动。自从赵希望进城当了汽车教练，就开始闹。他闹菊儿，要让菊儿穿好，变漂亮，像个城里女人。可菊儿怎么努力，就是变不了。“血液循环这东西，速度越快，毒进心脏越快。我们一定不能叫赵希望再多动了。”女人们七手八脚地把赵希望装上吉祥的四轮拖拉机，嚷嚷着，像一群上架的鸟纷纷拍打着翅膀跳上了车。吉祥心急，把拖拉机开得乱蹦乱跳，像个夹着炸药包逃命的疯子。山路弯曲，七高八低。“快，快！”菊儿一浪又一浪地哭，哭声像鞭子，抽打着吉祥，抽打着天空，抽打着黑暗，抽开了一条眼窝红的路。女人们不敢把赵希望放在车底板上，那家伙是铁的，再说路颠得很，他肯定受不了。于是，她们人人支起双膝，这样一右一左两排大腿就是一张理想的床。睡在这张特殊床上的赵希望感觉心里暖暖的。他想说自己没有喝毒药，可那让大家的面子往哪里搁呢？于是他就不说了，进而有了一种小孩子过家家的感觉，似乎很好玩儿。“没滋没味。”赵希望动不动就说日子没滋没味，“与其这么老牛不死稀屎不断的活着，还不如喝一口毒药死了算了！”这不，他今天真喝了，菊儿便觉天塌了。腿做的床叫赵希望感到新奇，滋味十分独特。他竟然睡在这张人体组成的床上，有点飘飘欲仙之感。以前，没有进城，他叫这些女人们爱，叫她们见了他都点头哈腰的，那是因为他能开汽车，能帮助大家把 180 斤重的麻袋扛上车。今天，他什么也为她们做不了，她们还来救他，他从心底里感激。“生活怎么就没有味儿了呢？新修了房，摩托车、四轮车都有了。娃娃也争气，年年班里考第一，还要什么味儿呢？”人们看到菊儿总是吊着两串泪蛋蛋。觉得生活没滋味，赵希望就不回家；回家，像是专程来吵架的，闹得鸡飞狗跳四邻不宁的。这个赵希望，今天倒像是找到了味儿。或许因为酒的麻醉，他忘了这是山路。他不知道女人们已经劳累了一天吗？这几十条大腿组成的床是平坦的，味儿是醉人的。他竟然要睡着了。恍惚中，赵希望听到菊儿在抱怨：“上衣太短。下衣呢，不是太紧就是腰太低。穿了像是没穿。这不是要丢死人吗？我喂着猪、鸡、牛，这不把它们吓死吗？我一个人还种着二十多亩地呢。”菊儿不穿赵希望买来的怪衣服，有很多理由。我的天啊，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夹山村的男人们个个往钱眼里钻，哪个城市美，哪个城市挣钱多，就把老婆和娃娃撂家里，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往有钱处扎。赵希望恋家，只去最近的城市。夹山村哪个女人能想到这个最晚离家的山村男人，是变得最快最坏，最爱给女人找事儿，最令人无法想象的呢？究竟怎样的生活才叫有味儿呢？赵希望自己也弄不清楚，但就是不满足现在的生活，不满足得厉害。好几次，赵希望和菊儿吵翻了，车儿一开，弯儿一打就走了，一走就是一两个月，连个信儿也没有。不会穿那些新潮的衣服，就鼠目寸光了吗？穿了那些短小的袄儿、裙儿、兜儿、罩儿、袜儿，把不应该露出的都露出来，就美得很了吗？本是罩在外面的，却穿在了里面这样的菊儿把赵希望气得鼻子都要歪到耳根处了。“他爸，你疯了吗？这些衣服哪里是人穿的！”擦了泪蛋蛋，菊儿还得穿，显出屁股蛋蛋，露出奶子蛋蛋，这不羞死人了吗？“人强了，顶个抹布也是强的。”一遍又一遍的，菊儿就是穿不出个效果来。赵希望常常发怒，眼里冒火，三下两下，直接从菊儿身上扒下了衣服一件件地烧，烧得赵希望眼里的怒火哧哧响。菊儿心里冷飕飕的，手脚没个放处。“这驴，真换肝肺了。”女人们也觉得菊儿冤007头条作品枉，恨赵希望舌头搭到赵老二的勾门槽儿里整菊儿，一肚子坏水儿，还说什么鸟语。以往赵希望是个闷葫芦，进城后成话匣子了，还说起了普通话呢。以前他很勤快，喜欢帮人，社里谁家装车了，夯墙了，修房架梁了，他都去；现在“不烫头，不穿裙子。这不是全为你好？”女人就得女人帮，每每赵希望胡来时，女人们就会三三两两地去菊儿家添舌头，像群鸟儿叽叽喳喳，直叽喳得赵希望坐立不安。现在，只要有人来叽喳，赵希望眼睛一瞪比牛的还大，能吓死人。赵希望以前不坏，进城以后就变了，爱偷偷摸学车女人的手和屁股，连同那些耸起的颤得让人掉魂儿的奶子。现在，赵希望在任何女人面前也不是在山村里时羞答答的样子了，他敢一直抬着头，一直微笑着，将嘴角向后拉，一直拉到耳朵根那儿去，对视一个个女人，把手悄悄地伸向她们。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赵希望如果一直替村里的李大头开车跑长途，该多好。可他进城了，当教练了，天天能趴圆桌了，桌上桌下吃得肚子圆丢丢的，脸上也放光了，却爱和女人闹个不停了。他图啥？大家一次次要求赵希望回到村子里。赵希望嘴一噘，说：“为啥不叫你男人回来？”然后就理也不理了。确实，回来干什么？进城当教练，指手画脚，不流一点汗水一个月就挣四千元，还有啃不完的排骨，吃不完的肉，喝不完的酒。这不，身子都粗了一倍了，更何况还有那么多美女陪着。他倒是好了，可菊儿却成啥了手裂得像劈柴板了，脸黑得像锅底了。赵希望还拿她跟城里女人比，哪一天叫菊儿安稳了？菊儿那生活的味儿真是被小偷偷走了，没了，她的生活才叫没滋没味了。今天，也许是赵希望酒喝多了，醉了；也许是赵希望本就贪恋这样一张用女人大腿做成的床，竟然沉沉地睡着了。菊儿怕赵希望这就死了，看到他越来越安静，几乎不动了，她就哭了起来。她把嘴顶上，决定给赵希望做人工呼吸。老天爷啊，如果他死了，还叫人怎么活？她把双唇嘟成一根管子，扎进赵希望的嘴里使劲吹气。河西走廊的娃娃吹猪尿泡就这样，不嫌脏，够贪婪。菊儿恨不能将一颗心也吹进男人肚子中。拼了命的菊儿一口紧于一口，不让一丝丝气外泄。据说人快死时，嘴里的气全是毒，将身体里所有的垃圾整合在一起，趁着死前这点工夫排出体外，人身就干净了，干干净净的才能到另一个世界报到去。这叫洁来净去。活人如果被这毒气熏了，中毒是小事，要了命才是大事。菊儿知道这些，但她不怕，她不能让天塌了，只要赵希望在，她菊儿就在，这个家才在。赵希望今天压根儿没想到菊儿会给他做人工呼吸，这完全是个意外。菊儿一连吹了几口气，顾不得擦的泪和鼻涕也沾得赵希望一脸一嘴。赵希望此时，还有点沉醉未醒的恍惚。在菊儿换气的时候，他把吹进肚中的气全吐了出来，表现出极大的恶心，接着呕吐起来。菊儿看见赵希望吐就来劲儿，就兴奋，这说明她的人工呼吸挺管用，所以她又猛地吸了一口气，按住赵希望又猛地一阵子吹，照样是一口气也不松。一口，两口，三口菊儿被赵希望那个呕吐鼓励着，吹得很玩儿命，整得自己的腮帮子都疼了。菊儿来得太猛，致使赵希望都来不及换一口气了，汹涌如浪的气流像棍子一样闯进他口中，戳进胸里，令他的肝肠动了心肺怒了，连胸口都要炸了。菊儿只知道人工呼吸就是吹气。赵希望清楚，这样的人工呼吸就是害命，可人家是好心，他不能当作驴肝肺。他必须忍一忍，再说也不能过早露馅儿啊。他要现在说自己没喝，这深更半夜的惊动了这么多女人，这个玩笑是人能开的吗？菊儿想不到，丈夫的恶心是由她引发的，她做人工呼吸时鼻涕眼泪没少进丈夫的嘴。菊儿不觉得恶心，但赵希望恶心得不行。如今菊儿只要能救得活男人，把她整个人都吹进去也觉得值。赵希望想跳起来，可十几个女人的手此时都变成钢铁做的了，钳得他动弹不得一点儿。因为动得越多，毒进入心脏的速度越快，她们不能让赵希望死。赵希望死不得，他是一个好人，以前给她们帮过好多忙，以后她们还指望着他呢。菊儿仍旧泪流像河，鼻涕透明而长，连着赵希望的嘴和眼窝。赵希望恶心得心疼，一定要吐出来，一定要擦了。可不待他吐不待他擦，菊儿的嘴就像一个塞子一样，再一次给他塞上了。十几个女人全心全意救助赵希望，赵希望便像稻草捆子一样被捆绑得结结实实，没有一点儿自由。菊儿的泪和鼻涕呢，也就不止地流到了赵希望的嘴里和眼睛窝里，越发叫他难受，叫他恶心。赵希望的舌头也被菊儿的舌头给顶住了，只剩下恶心。菊儿的舌头被赵希望碰得多了，以前是柔软的、美味的，可这次变了，变得坚硬，像强盗的一样008 头条作品 拼了命往进冲，冲进嘴里便无视牙的存在，乱刮乱扫的。菊儿这样拼命，无非是想把赵希望身体里的毒弄出来，可却把赵希望吹成一只快要爆炸的气球。“人工呼吸，人工呼吸。你怎么不吸？”一个女人终于像是明白了：人工呼吸，不但要呼，还应该要吸。“啊！”菊儿一惊，又急了。于是她就开始变换方式，一吹再一吸。菊儿不吸，还能让谁来吸？她若不吸，赵希望喝进去的毒药不是完好地还在他身体里吗？于是她又一次鼓足了劲儿，吹了吸，吸了再吹。赵希望愤怒地睁大了眼睛，清楚地看到菊儿那不管不顾的痴劲儿。他恶心得干呕，每干呕一声身子就要猛地弹起来一些。在这期间，赵希望分明看到菊儿把他嘴里那脏东西吸了满满一嘴，将头转过去本欲吐，却一仰脖咕咚一声咽了下去。那是毒药、鼻涕和泪水啊，比屎脏啊！菊儿一定要像电视中的人那样，吸出赵希望嘴里的毒、肚子里的毒，以及全身的毒。菊儿不管不顾地吸，把赵希望吐出的每一点东西都拼命地吸了，竟有一半来不及吐就吞到了自己肚子里去。菊儿一阵猛吸，以致赵希望的身子被吸得缩小了一半。赵希望的身体真像气球一样轻盈了，要飘了，无法控制了。可菊儿仍像个打家劫舍的强盗一样，凶狠地、不停地、贪婪地吹和吸。赵希望完全被菊儿吸的声音和动作惊呆了，原来这个女人竟然傻到了叫人不可置信的程度。那么，菊儿如果真变成了一个城里女人，还会对他赵希望这样吗？赵希望忽然像打了镇静剂，同时他的喉头处涌出了一股咸涩的味道，眼睛里也止不住有泪涌出，肢体也忽然没有了一丝挣扎的力气。于是他就一动不动，服服帖帖地躺着。他慢慢感觉到自己躺在一伙女人的大腿上，她们这伙人此时正在想尽一切办法，不要命地抢救他。在这个时候，他如果一下跳起来，吼一声说自己没喝毒药，岂不是显得太不是人了？若是那样，岂不是叫菊儿显得更傻了？想到这里，赵希望决定不反抗她的菊儿了，一丝儿也不反抗了。他也不能让她再伤心了，不然，菊儿那颗心真会碎了。“我”赵希望哽咽了，他忽然好想放声大哭。酒心巧克力太好吃。今天菊儿的嘴里照旧有赵希望吐出的酒心巧克力啊，为什么菊儿就品不出酒心巧克力的香甜来呢？记得第一次吃这种美味时，赵希望嚼了满满一嘴，嘴一合就挤进了菊儿的红嘴唇里。那一刻，菊儿说自己是满嘴流香，甚至整个身子都变成巧克力的了。那天的菊儿比酒心巧克力还要美味一百倍。自从那一天开始，赵希望就离不开她这颗巧克力，她也离不开赵希望这颗酒心巧克力了。“姐，别吸了，知道吗？！”吉祥停了车，狠狠地拽开了大姨子菊儿说，“不能去了一个，再搭一个。”吉祥的口吻是严厉的，不容置疑的，像一块硬硬的石头砸在地上。吉祥很肯定地认为赵希望已经没救了，因为抬他上车时赵希望的身子已经挺得像条棍了。赵希望偷偷斜一眼挑担，一个影子就不禁跳入了他的脑海。赵希望自从当了教练，真像个官了，耳朵上总是夹着一根“黑兰州”，走路总是踮着脚尖，腰杆儿上也总像绑着个驴挺棍，目不斜视，走得像电线杆，总是喜欢在吉祥的眼前晃。吉祥呢，对在城里当教练挣大钱的赵希望很谦恭，并且以他为荣。每次见面吉祥总要远远地迎上，双手敬一根两块五一盒的红盒兰州烟，但这烟档次太低，赵希望不抽，每次都不讲情面地给扔了，换上自己的“黑兰州”，再扔给吉祥一盒。这些烟赵希望自己不用买，全是城里学车的年轻女人孝敬他的。他自从当了教练，也不再喝吉祥家那七八元一瓶的散酒了，说：“那怎么能算酒呢？简直是马尿啊！”吉祥一听就来气，一直很生气，可赵希望却觉得吉祥应该像他一样出去挣钱，只有挣了钱，才能抽好的，吃好的，喝好的，玩好的，才能把尾巴翘起来做人，才有意思。可吉祥一直在村子里种地，没有出去。今天菊儿不听吉祥的，那眼光里的刀像极了赵希望这头驴的眼光，还砍了吉祥几下子。吉祥不得不把嘴合上了。“我就不相信！吹，那你就往死里吹！我见过人吹牛皮的，还真没有见过哪个女人把一个喝了毒药的人给吹活的。”吉祥苦苦地笑了几声，瞥一眼死了似的赵希望，很快又跳上了车。这次吉祥把车开得更快了，车真像个冒着烟的即将爆炸的炮弹在蹿了。女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吹和吸。后来，她们一个接一个地吹和吸。这是个标准的接力吻，可以写进吉尼斯纪录了。从娘胎里钻出来到现在，还没有哪一个男人能这么持久地接受过一群女人轮009头条作品流的吻。这吻同样也是沉重的。为了同一个目标，十几个女人共同亲着一张男人的嘴，没有嫉妒，没有怨恨。她们一个个在手电筒的照耀下，啄向同一块朽木，像一群啄木鸟，义不容辞。女人们一个接一个，像是有人指挥一样，又像是计算机设定的程序一样一丝儿不乱。十几个女人的嘴在和赵希望的嘴接触的那一瞬间，都会“吧唧”响一声，那一声响无论在质地还是在内容方面，都是彻底的。每一个人心中都热血沸腾，所有进行了人工呼吸的女人都觉得自己的形象很高大。在这黑夜里，她们觉得自己高过了山，高过了天。吉祥的劝阻不论怎么轻声，赵希望还是清楚地听到了。“支住，支住。”女人们用膝盖牢牢支住赵希望，以至于每个指头都掐进了赵希望的肉里去，不让他动。因为动得越厉害，毒药扩散得越快。赵希望感到很疼，可疼死也不能动。夹山村里的男人回到村子里都听女人的话，把在外面穿的花里胡哨的衣服全换成村里人平常穿的衣服，话也变成村里人的话。可赵希望不那样，什么新潮他穿什么，还呜哩哇啦地说普通话，一点也不像自己村里的货，显得很二。几十年来，赵希望一直说菊儿像头猪。菊儿不生气。谁让她那么叫丈夫喜欢呢，这点儿褒奖她很受用，觉得比蜜甜。为啥叫猪呢？那不都是因为每天夜里赵希望都要钻进菊儿的被窝里用嘴拱她吗？她一直喜欢自己男人这样称呼她。直到赵希望进城当了教练，这个女人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男人变了。赵希望现在叫她猪是在嫌弃她，说她越来越不苗条了，比城里女人差多了。为什么就成猪了呢？她多想回到原先的猪猪时代，做一头原先的猪猪，天天叫自己男人拱，拱得男人心火如燎，拱得两个人笑声连连，叫那纸顶棚呼呼地响个不停。两个人互相拱个不停，拱得隔房的父母咳个不断，提醒他们别吓着了孩子。每在这时，他们就会捂严了被子，不停地窃笑，不停地骂对方猪猪，多有劲啊。可现在“大家手都连起来，锁住！”娟子命令道，生怕谁松了手，有个闪失。赵希望明白大家为什么还要把他托起来。托起来，菊儿的嘴、大家的嘴距赵希望的嘴就更加近了。那口气就会以最快的速度、最近的距离到达他这个不争气男人的心脏了。“托，托着！赵希望还难受呢。”女人们齐心协力，持久地用力，个个胳膊酸得厉害，但人人不松一点儿劲，都咬着牙坚持着。赵希望已经被菊儿吹成了猪。河西走廊的屠户杀猪，要割开猪腿，用一根铁棒子捅一捅。捅开了，屠户会将腮帮子鼓得大大的合上嘴用力吹，把猪吹得胀胀的。今天赵希望觉得自己就是一头猪，要被菊儿这伙傻婆娘吹炸了。十几个女人像屠户似的吹，一直吹，她们个个恨不能一口气把自己也吹进去，叫赵希望猛地一下跳起来。看着这伙女人，看着菊儿，赵希望的心忽然就酸成了一坛子醋。“哎！”赵希望后悔自己骗了她们而不能自拔，又喜大家对他这么上心。吉祥的拖拉机变成了船，载着十几个女人和赵希望在无边无际的海里漂，一会儿在浪尖，一会儿又到浪底。妹妹也要帮姐姐做人工呼吸，动作虽像姐姐一样用力，可嘴刚及姐夫的嘴，就猛地弹开了。人都说小姨子的嘴冰糖水，可小姨子这样怕脏，却把赵希望气坏了。他想跳起来给小姨子几个嘴巴子，问问她姐夫的嘴就那么脏吗？可菊儿不给他这个机会，不待赵希望动一下，就又将嘴合上，来了个无缝对接。菊儿的气比任何一个女人都准备得时间长，猛地一口气吹进她的猪猪身体里去，猪猪真就头摇脚动了，有了欲要起身的效果。她不能让妹妹的扭捏影响了人工呼吸的质量，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小姨子又要吹，便鼓足了勇气，这次嘴虽贴着嘴了，可那气仍有一丝丝从嘴角往外哧哧地溜。“桃娃，这怎么能成？”菊儿像个大力士，一把薅过妹妹，又把丈夫的嘴夺了回来。她要把每一丝气都吹进去。此时的赵希望不再怒火中烧，而是万分感激地望着他的菊儿。菊儿从丈夫的眼中看到了从没有过的感激、鼓励，以及生的欲望。于是，菊儿的精神头更大了。女人们都学菊儿，力争每一丝气都不浪费。于是十几张嘴一张张地接着吹。一张嘴离开，另一张嘴就“吧唧”一声给赵希望堵上。由于感激，赵希望不再感到呛得慌，女人们的口水真让他尝出了冰糖水的味儿。一个又一个，女人们挨着吹，有几个舌头也进入了赵希望的嘴，但像一只只小老鼠一样，出洞门后溜一下，就立即闪躲开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们便像一个个真正的大夫在做着人工呼吸了，010 头条作品 吹得专注，不走一丝儿气，仪式非常神圣。菊儿压在赵希望胸口上的手，和大家一样不停地上下活动着，早累得出了一身汗。她的头发早已经被汗水浸湿，乱草一样了。赵希望想伸手给她顺一顺，递过毛巾，可哪能哩？赵希望变得越来越安静，每个女人上前，他都慢慢地闭着眼说声谢谢，接受她们神圣的人工呼吸。在这当中，他又找到了菊儿无理的舌头，在他嘴里曾胆小、冲撞，或如野马般的奔腾、大放蹶子。赵希望还活着，并且活得越来越清醒，这使所有的女人们都感到高兴。菊儿照旧吹一口，吸一口，还用舌头在赵希望嘴里一次次刮扫着。此时，他竟有一种回家好好抱抱妻子的冲动。女人嘴上一套，行动上一套。她们比赛似的吹了又吸，完了却夸张地把舌头当刮板，刮上腭，刮两腮，刮舌面，刮舌下，像清扫一间脏不可睹的屋子一样清扫赵希望的嘴，又噗噗噗地乱吐，似乎纷纷在向同伴们表明：赵希望喝了毒药的嘴真臭。其实，女人们没有感到一点毒药味，却有一种别样的味道，这味道令她们身体格外的硬朗清爽，比冰糖水还要美上一百倍。究竟是什么味儿呢？有点像酒心巧克力味，有点像花香味，还有点儿想着想着，她们便什么也想不出了，醉了。“菊儿，我再也不走了！”就在菊儿把嘴又一次合上时，赵希望慢慢地说出了这句话。菊儿愣了一下，又立即伸嘴把赵希望眼窝里滚出的泪给吸了，点点头，专注地再吸再吹。这次，菊儿再次听到了自己的心跳，这种跳法似曾相识，和赵希望第一次吃酒心巧克力时一样，真的一样。一条弯弯曲曲肠子似的五公里山路，把一个个女人整出了一身臭汗，骨架子差点都给她们摇碎了。但她们每个人都没有任何怨言。赵希望再次努力睁开眼后，他的酒气一点也没有了。他们已经在杨医生的医院了。“坏仔儿，你当什么破教练！”杨医生是照着赵希望骂的，他最恨浪子，一眼就看出了赵希望的假来，但他不说破。“他喝的是农药！但我能救活他。”杨大夫严肃地说。“这龟孙！”吉祥气得蹦了起来，一双眼睛睁得奇大，比百瓦的灯泡还要亮上一百倍。杨医生听吉祥说了，一路上这十几个女人给赵希望做了人工呼吸。杨医生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们也会做人工呼吸？”杨医生再次看看头发都已经湿透，笑得格外得意的女人们，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看着这些女人们，杨医生皱紧了眉头。他的脑海里立刻出现了一个个低眉下眼、备受人们欺负的女人。她们会不会因为今天与一个男人的亲密接触，从而叫自己的家人和男人轻视呢？会不会叫夹山村的人用唾沫星子淹死呢？会，一定会的。因为，她们都生在夹山村。想到这里，杨医生一下子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了。“不救她们，以后叫她们还怎样活呢？不救她们，夹山村有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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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女人，村子还是村子吗？人还是人吗？”当再次看到一脸霜雪的杨医生时，赵希望像犯人坦白一样说：“我再不当破教练了。真的，不当了。再能挣大钱，再好也不当了。”他太了解杨医生了。可谁也没有理睬他，大家都像没有听见一样。赵希望不得不闭了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等待惩罚。同时，他也知道自己若不接受惩罚，菊儿和女人们今后就不会好活。山村里的男人与城市里的男人有着本质的不同。山村里的男人爱耍无赖，能用死来维护自己的面子。说不定哪一天这些女人的男人就会提着炸药包或斧头，找到他赵希望的门，一声不吭地睡到他的炕上来。三年前，赵强的女人有没有和赵才有染，谁也不知道。可赵强天天打，最后把自己的女人打跑了，叫叫嚷嚷地卷了铺盖，在赵才家睡了。吃了喝了不算，天一黑，赵强就硬往赵才女人的被窝里钻，不管不顾地要亲嘴要干那事儿，还理直气壮地说：“你能和我的女人睡，能亲我女人的嘴，我为什么不成？”害得赵才丢人不说，一家人在村子里也待不下去了，最后不得不领着女人跑了，事情才算了结。想到这里，看看这十几个女人，赵希望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一会儿，杨医生走了过来，摸了摸赵希望的头。这种摸，在孩子打针前可以忽略掉对疼的恐惧，可对赵希望来说，这是杨医生在表明惩罚，是如何也免不了了。紧接着，杨医生把大门到诊室的灯全拉亮了，好像是要捉一个鬼怪，又像是要过一个美好的节日。这位有名的杨狠心大夫，对自己看不上眼的人，收钱狠，打针狠，从不留情。况且，眼前赵希望又是全部人愿意惩罚的对象。011头条作品他对赵希望既敬又恨。他更恨当教练的赵希望有钱后不可一世骄横的样子，但赵希望的勤劳和诚实还是让他佩服的。“自古以来，战场上死的、保家卫国死的才是英雄！知道吗？丢人的娃娃。”杨医生用两个指头扒开赵希望的眼，假戏真做，半闭了眼无不疼惜地说。菊儿还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的男人是装的，还在一次一次地催杨医生快些。“我错了，菊”赵希望的酒心巧克力已经粘到了菊儿的脸上，菊儿却一丝儿也没有察觉。这个勤劳的山村女人，脸上因为有了酒心巧克力的紫，像个妖精。她把自己男人学坏的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说自己把药瓶放错了，还说自己是世界上最坏的女人。“灌！”杨医生狠狠地将手甩下去。“灌！”女人们一起冲过去，又一次将赵希望牢牢压住。“灌就灌吧！”赵希望脸上出现了难得的笑。他认了。喝酒了就喝酒了，谁叫自己脸上抹什么巧克力，身上洒毒药呢？他必须叫杨医生灌自己。只有这样，他亏欠她们的才能少一点，以后的日子才会安稳一点。赵希望一点儿也不挣扎，闭上眼等着“抢救”，但紧紧咬住了牙。他不能叫她们轻易得逞，那样容易露馅儿。“他爸，不怕！有我呢。”菊儿把头深深地弯下来，又一次把双唇贴上了男人的脸，像一头哺乳的奶牛舔去牛犊身上的脏物一样，舔去自己男人脸上的泪，“我是最坏最坏的女人”。吉祥走过来，抱了大姨子菊儿，将她硬抱出了门外。窗外黑黑的夜，有星星在闪。杨医生今天要用洗胃的办法惩罚这个不学好的男人。他筋骨分明的手却意外地抖了。这双手治过多少河西走廊的病人，30 多年不曾抖过了，哪怕是用刀割开人的肚皮，用锯子锯掉人的大腿。大家不让菊儿进去，菊儿就跪在门边开始磕头，头砸在地上嗵嗵的。杨医生叫吉祥用牙板打开赵希望的口，可吉祥扔了牙板，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改锥。“三次，不，四次，整整四次。”吉祥一边往赵希望嘴里塞改锥，一边无法控制地念叨着。这张亲了他老婆四次的嘴啊，十恶不赦。不报复，他就不是一个男人。吉祥手里的改锥毅然成了丈八长剑，可以横扫一切。杨医生闭了眼睛，任吉祥胡来。看到吉祥的样子，他更坚信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不惩罚赵希望，以后这 18 个女人就不好活。改锥胡乱在嘴里撬。赵希望抗拒管子的进入，吉祥不得不加把劲撬。牙欲充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英雄。但行吗？改锥强硬地挺进，攻破了嘴，只听一阵子乱响，一颗颗牙被吉祥炸碉堡一样摧毁。“你就忍了吧！”杨医生默默地祈祷，希望吉祥能够手下留情，可吉祥此时只想到这张嘴的万恶不赦。救命的管子多会儿伸不进去，菊儿男人的命就多会儿没有保证。为此，菊儿哭着还在催着快些，再快些。吉祥把力气加到十二成。可菊儿哪里想到，赵希望的牙已经差不多全军覆灭了，被她的妹夫惩罚掉了。可怜牙了，骨头哪能与铁相提并论？最终牙敌不过无情的铁家伙。赵希望满嘴白花花的牙就被吉祥的改锥撬了个七零八落。赵希望满嘴是血。在病人面前从来不眨一下眼的杨医生，今天例外地站不起来了，一直蹲在墙脚。等吉祥把那个管子硬塞进了赵希望的嘴时，他才转过身来，但仍是半闭了眼睛，手抖得不成样子。这是一次名副其实的惩罚，吉祥放手实施了破坏，杨医生灌得赵希望吐了三桶子，赵希望被灌得死去活来，吐了好多血水。等菊儿进来，赵希望已经昏死了过去。杨医生又一次双指扒开赵希望的眼皮，发现瞳孔竟然变小了。他的手一下子又抖了起来。“三次，不，四次，整整四次。”这个数字已经刻进了吉祥的心，他多会儿都会记得。赵希望能不能再次站起来，当不当教练，挣不挣大钱，对他已经不重要。他站在那里，像是喝错了药，木木的，一站就是半天，旁若无人地呢喃：“三次，不，四次，整整四次。”杨医生真害怕自己把赵希望灌死了，又急忙给赵希望打了针，并且插上了氧气。这次，杨医生创了新纪录，他觉得这是他人生中最伟大的一次手术，一次救了 18 个人。尽管他手下只是一个人，但他觉得一下救了 18 个。他本不想这样做，可又不愿叫 18 个人陷入是非之中。今天，神奇地在他的手下，这 18 个人一下子全变成了舍己救人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