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侪分歧的认知益处_王海英.pdf

第 39 卷第 1 期2 0 2 3 年1 月自 然 辩 证 法 研 究Studies in Dialectics of NatureVol 39，No 1Jan，2023文章编号:1000 8934(2023)1 0053 07同侪分歧的认知益处王海英(中山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州 510275)收稿日期:2022 6 16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个人同一性研究的当代发展”(18ZDA029)。作者简介:王海英(1980)，女，浙江台州人，哲学博士，中山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助理教授，主要研究方向:认识论与科学哲学。摘要:来自科学哲学和心理学的相关研究表明，面对同侪分歧时坚持己见具有认知益处。这一认知益处在多大程度上对同侪分歧的调和论立场构成挑战，亦或为坚持论立场提供支持，取决于我们如何恰当地回应两个关键性的质疑。其一，分歧的认知益处论证因何是一个相关于合理信念的论证，而不是关于其他态度的论证;其二，如何诉诸一种广义认知合理性理解，来论证面对分歧时基于认知益处而坚守信念是一种认知上合理的回应。由此，一种基于认知益处的论证有望为同侪分歧的认识论难题提供一个富有启发性的回应。关键词:同侪分歧;认知益处;认知合理性中图分类号:N031文献标识码:A在视彼此为认知同侪(epistemic peer)的分歧情形中，什么样的回应才是主体认知上合理的回应?这一关于同侪分歧认知意义的争论是当代分歧认识论的焦点问题。调和论者主张双方应调整各自的信念，趋近彼此的立场。坚持论者认为至少在某些情形中，双方可以合理地坚持自己的信念。来自科学哲学和心理学的相关考察表明，面对同侪分歧时坚持并辩护自己的信念会带来认知益处。这一潜在的认知益处与调和论立场形成了紧张关系，也为一种基于认知益处的坚持论辩护策略开辟了空间。对认知益处的关注是一种新的视角，它将更广阔的真实世界分歧情形纳入了分歧认识论的讨论视野，突破了以往只仰赖理想化的“玩具样例(toyexample)”的局限性。本文将对这一“极富启发性但尚未得到充分阐发”1 的认知益处论证展开详细考察，力图为同侪分歧的认知论争论提供新的思考。一、同侪分歧的认知论问题认知同侪的典型理解包含了证据对等性和认知对等性两个要素。2 说一些人是关于一个特定命题 P 的认知同侪，意味着他们共享关于 P 的证据并拥有对等的认知能力。但是这一严格定义并不适用于真实世界中的分歧情形。埃尔加(Adam Elga)给出了另一种认知同侪理解，若我视你为在命题 P上的认知同侪，意味着在意识到我们之间存在关于P 的分歧时，我认为我们彼此在 P 上出错的可能性是均等的。3 假设你和我是同一研究领域的专家，我们在某一个问题上发生分歧，且知晓彼此的推理能力和拥有的证据并不完全相同。但是，我们并不确定谁的证据或推理能力更胜一筹。考虑到我们都是领域内的专家，我们认为彼此在这一问题上出错的几率是相同的。本文将在具有同等出错几率的意义上使用认知同侪概念，这一更宽泛的理解有助于我们把握真实世界中分歧的认知意义。这一认知同侪概念也更符合我们对分歧的一种自然理解。分歧因何具有认知意义?一个自然的回答是分歧标记了某种错误的存在。当我们发现有人在一个问题上与我们存在分歧时，我们直觉到哪个地方可能出错了。这一错误的确切本质和意义值得我们一探究竟。同侪分歧的调和论立场很好地契合了我们面对分歧时表现出来的这一自然倾向。来自某个认知同侪的分歧构成了我们的初始信念存在错误的证据。我们视彼此为认知同35DOI:10.19484/ki.1000-8934.2023.01.010自然辩证法研究第 39 卷第 1 期侪意味着我们彼此都没有理由认为对方出错的几率更大，因此合理的回应是降低对初始信念的信心，趋近彼此的立场。最典型的调和论版本是一种等重论点4，即分歧双方的观点应被赋予同等的权重。在三重信念态度框架中，同等权重体现在分歧双方悬置判断;在区间置信度框架中，同等权重体现在双方采纳彼此初始置信度的平均值。根据等重论点，最初的分歧消失了，通过分摊差异，双方对此前的争议命题采取了相同的信念态度。而一种坚持论立场则认为，面对同侪分歧时，一方或双方可以合理地坚持其初始信念。相较于一种坚持论立场，调和论给予分歧的认知意义以充分尊重。意识到同侪分歧的存在构成了认知主体当下认知境遇的一个重要证据，无视这一证据的存在是不合理的。我们应当相信得到证据最佳支持的信念，避免相信未得到证据支持的信念，这被认为正是认知合理性所要求的东西。在这一意义上，一种调和论的回应被认为是一种认知上合理的回应。但是，近来一系列来自科学研究实践的考察和心理学的研究都表明，面对同侪分歧时坚守信念具有认知益处。例如，由辩护不同立场的研究者组成的团队比所有成员都辩护相同立场的团队所给出的问题答案更加精确。这意味着，在意识到同侪分歧时放弃争议中的信念会带来认知上的负面影响。如果我们最终的认知目标是追求真理，那么一种调和论立场如果不是一种“认知上贫瘠的立场”5 65，至少也不是最具真理导向的(truth conducive)。这似乎给了我们有力的证据面对同侪分歧时不采取一种调和态度。对于调和论立场与分歧的认知益处之间的这一紧张关系，克里斯坦森(David Christensen)给出了一个快捷的解决方案。他承认消除分歧会带来认知上的负面影响，坚守信念具有认知益处，“根据人类心理，研究者事实上对他们力图辩护的假设持有高度信心有利于研究的进展”6，但是他认为这种信念模式不具备任何认知上的合理性。我们认为克里斯坦森的方案并没有解决问题，他只是重申了调和论的立场而已。认知合理性应服务于认知目标的实现，这是我们对合理性一词最直观的把握。因此，同侪分歧的认知益处是任何一种完备的认识论方案都需要去回应的证据。虽然来自真实世界分歧的考察本身并不具有决定意义，却大大拓展了同侪分歧认识论问题的思考空间。接下来我们将首先对那些认为调和论回应并不总是真理导向的经验证据进行考察。二、分歧的认知益处论证将基于认知益处的论证引入分歧认知论始于埃尔金(Catherine Elgin)5。埃尔金认为，如果一个哲学家仅仅因为发现有认知同侪在一个命题 P 上与她存在分歧，她就不能使用 P 或非 P 作为一个论证的前提，那么考虑到分歧存在的广泛性，哲学家们所能利用的前提将会大大受限。因此，面对分歧时悬置判断是一种“认知上贫瘠的立场”。由此，埃尔金为一种关于同侪分歧的坚持论立场辩护，“如果认知同侪能够毅然决然地基于其他同等优秀的研究者对之持有不同意见的观点进行推理和行动，一个研究共同体将得到最好的发展”5 68。埃尔金关注的是哲学领域的分歧，相似的结论也适用于科学领域的分歧。科学因共识稳固而为人称道，却因分歧丛生而不断演进。来自科学哲学家们的一系列考察表明，作为人类最成功的认知实践，科学的成功有赖于一种恰当的认知劳动分工，也即在相互竞争的研究进路之间所进行的一种恰当的任务分配。在库恩看来，一个科学共同体在遵从常规研究进路和投身革命性研究进路之间保持适当的张力是非常必要的。库恩的这一观点在基切尔(Philip Kitcher)的认知劳动分工模型中得到确证，该模型研究表明，一个容许不同科学家投入多头研究的共同体比一个快速进入统一意见状态的共同体表现更佳。7 由于在很多情况下，我们无法预知哪一条进路更具优先性，在面对同侪分歧时坚持己见就显得十分必要。科学史上的“固执己见”者不胜枚举，把这样一种坚持已见简单地归于个人因素未必合适，我们更倾向于认为这是有其内在合理性的，“终生抗拒并不是对科学标准的违背，而正是科学研究自身本性的一种标志”8，因而是不可避免和正当的。过去十多年间，关于科学分歧和认知劳动分工的哲学讨论越来越多地利用计算机模拟技术，运用基于行动者的模型(agent based models)对在研究实践中坚守分歧的价值与意义进行了大量考察。韦斯伯格(Michael Weisberg)和马尔登(yan Mul-doon)的认知景观模型显示，一个由标新立异者45同侪分歧的认知益处(mavericks)组成的共同体比由墨守成规者(follow-ers)组成的共同体表现更佳。9 祖尔曼(Kevin Zoll-man)的科学共识模型设想了三个连通性程度由弱到强的社会网络，代表信息共享程度不同的科学共同体。10 该模型研究表明，共同体的连通性程度与科学家在客观上更佳的理论上汇聚的成功率成反比，也即，成员间更少沟通的共同体具有更佳的认知表现。导致这一结果的原因可能是，由于在高度连通的共同体中误导性结论扩散地更快，导致客观上更佳的理论被过早抛弃了。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可以设想，增强个体对自己初始信念的坚持度将抵消由连通性程度不同而导致的这一差异性。祖尔曼的进一步模拟研究印证了这一设想。随着行动者对所持优先信念的坚持度不断增强，连通性更弱的社会网络的优势消失了。行动者的坚持己见避免了共同体过早地抛弃两个理论中更好的那一个。弗雷(Daniel Frey)和舍舍利(Dunja eelja)的研究也表明，让行动者对他们的理论保持一点“惰性”可以提升研究的效率。11 已有的模型化研究结论基本上都支持了个体在面对分歧时的坚持己见有利于共同体研究的成功。科学哲学的考察表明研究共同体从基于分歧的认知劳动分工中受益，而心理学的研究则表明聚焦于一个特定问题的研究团队从团队的观点多样性中受益。很多研究都表明，具有观点多样性的异质团队比单独的个体或同质的团队在问题解决、做出预测等认知活动上表现更佳。关于这一现象的一个重要解释来自推理的论证理论(argumentativetheory of reasoning)。12 根据这一理论，人类推理能力的发展是为了促进论证，而推理在论证的情境中能够得到最佳发挥，“当在一个团队中共同工作的人相互分歧时，这样的情境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在这类情境中推理更容易得到激发并且更高效”12 183。这是因为异质的团队能够有效地抵消并利用人类心理固有的证实偏见效应。我们擅长寻找确证已有信念的证明而倾向于忽视或贬低否证性证据，这就是证实偏见现象。很多实验都表明，我们在评价一个论证时往往只为自己信以为真的立场辩护，进行推理只是为了证实关于该论证的前反思直觉。因此，“当一个人单独或与持有类似观点的人在一起时，她的论证得不到批判性评价。这是证实偏见容易导致贫乏结论的最佳时刻。但是，当推理在一个更为贴切的情境中被使用时 也即，在相互存有分歧但对真理具有一个共同兴趣的人之间发生论证时 证实偏见将促进一种高效的认知劳动分工形式。”13 心理学的考察为我们理解分歧的认知益处提供了有益的启示。根据推理的论证理论，获得真理的最佳策略是争论双方对彼此的论证进行评价，而不是各自评价自己的论证。如果分歧双方在意识到分歧时即刻进行信念调整，那么就丧失了揭露另一方的偏见的机会。面对同侪分歧时坚持己见，这样才能容许其他人有机会检视自己的推理。因此，具有真正分歧的异质团队能够比同质团队揭露更多的证据并能够对证据做出更恰当的评价，而这促进了团队的认知成功。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在坚守分歧能带来认知益处这一点上达成某种程度的共识并非难事，但是这一共识在多大程度上能支持一个规范性的结论有待进一步考察。一个显见的质疑是，“坚持己见”并不足以表明研究者必然相信他们为之争论或辩护的命题。或许他们既不相信 P，也不相信非 P，但是仍然基于 P 或非 P 的预设开展研究，并因而获得这一分歧的所有益处。考虑到研究者对一个命题可采取的态度是多种多样的，来自科学哲学和认识论的一系列讨论力图表明我们可以，甚至应当依据信念之外的其他态度来把握分歧的认知益处。第二个质疑来自认知合理性与实践合理性之间的区分。即使面对同侪分歧时坚守信念具有重要的认知益处，这一坚持己见可能只具有实践合理性，却与认知合理性不相关。而同侪分歧争论所关切的是一种信念层面的合理回应。因此，能否有效地回应这两个质疑直接关系到认知益处论证的效力。三、“坚持己见”的多样性理解关于分歧的认识论考察通常预设了一个有关分歧的经典理解:A 和 B 存在分歧，意味着 A 和 B持有不相容的信念。但是，当我们将目光转向实践中的科学活动时，我们发现指导科学家研究活动的态度不仅仅只涉及信念。科学家们通常需要在面对不确定性时做出何种推断值得进一步探究的判断;他们可能在完全知晓某些假说会被修正甚至被取代的情况下仍然基于这些假说开展工作;他们承认很多理论只是享有某种程度的证据支持，但是远55自然辩证法研究第 39 卷第 1 期未得到令人信服的证实。因此，对所有陈述采取一种单一的态度将无法适应科学家所面对的大部分情境。正如劳丹所言，“大部分科学方法论预设了科学家对理论所持的认知立场只有 相信 或不相信 之间的对立，即便是对科学的一种粗浅考察也表明，存在一个更广泛的认知态度域，应该被涵盖进我们的阐释当中”14。为此，科学哲学家们引入了“认知态度(cognitive attitudes)”这一概念来描述在科学实践的不同阶段涌现出来的不同态度。15 认知态度的多样性为分歧理解的多样性开拓了空间，面对同侪分歧时的“坚持己见”可能只是在一种比信念更弱的态度意义上的坚持，而这一点与信念的调和并不冲突。例如，一个研究者可能只是“持有(entertain)”P，这一态度足以使共同体成员获得丰富的认知多样性。一个理论的“探究值得性(pursuit worthiness)”也是一种备受关注的认知态度。16 一个研究者可能悬置关于一个理论是否为真的判断，但是同时认为它值得探究;他也可能相信它为真，但是认为这是一个已经完结的问题，不值得进一步探究。基于科恩(Jonathan Cohen)17 对信念与接受所做的著名区分，另一个经常被提及的态度是“接受(acceptance)”。相信 P 即认为 P 如此这般，而接受 P 意味着采纳一种愿意将 P 作为一个推理前提或行动基础的策略。弗莱舍(Will Fleisher)提出了一种类似于“接受”的“认可(endorsement)”态度。18 认可一种假说意味着对它持一种强烈的支持态度，但是并不要求相信这一假说，也不要求面对分歧时在信念意义上坚守立场。一个研究者可以在尚不相信当前假说的情况下坚守自己的观点，只要它仍然是一个可选项，值得进一步探究，并为共同体贡献丰富的认知多样性。所有这些诉诸各类认知态度的尝试都力图表明，面对分歧时在信念之外的其他态度意义上坚持一种观点是合理的，且避免了因“相信”一种在当下未得到确证的理论而招致的非理性责难，同时不影响获得来自分歧的认知益处。但是，这未必是一个好的论证策略。我将表明为什么我们应该将分歧的认知益处论证理解为一个关于合理信念的论证，而不是一个关于其他态度的论证。心理学研究表明，当研究者真正相信他们所探究的理论时能够获得更多的认知益处。我们前面提到的诸多认知益处只有在团队存在真正的分歧和争论的前提下才可能获得，使用各种手段伪装存在分歧的团队所能获得的认知益处会大打折扣。一系列关于信念偏见现象的实验表明，当我们的推理与我们的信念一致时我们推理得更好。19 实验对象在非冲突情形中(与自己的信念相一致的论证情形)比在冲突情形中(与自己的信念相冲突的论证情形)表现得要好的多。进一步的研究表明，那些在冲突情形中表现相对更佳的人是那些能够抑制他们真实信念的人。而那些在冲突情形中表现不佳的人，并不是因为他们未曾试图抑制自己的信念，而是因为他们试图抑制却没有成功。20 这一研究表明，我们并不擅长以一种产生论证优势的方式抑制我们自己的信念，即使我们真诚地努力为之。辩护一个我们只对之持有一些试探性认知态度的命题比辩护一个我们真诚相信的命题要难得多。在另一项研究中，研究者引导不同的团队成员为不同的观点辩护，但是团队成员不一定真正相信他们所辩护的观点。21 虽然团队成员确实扮演了恰当的角色，并且更多的证据得到揭露和讨论，结论的精确性却未能得到提升。而在真正分歧的异质团队中，结论的精确性得到了明显提升。研究者认为，我们倾向于根据我们是否相信一个命题来赋予关于那一命题的证据以不同权重。因此，在伪装存在分歧的团队中，虽然更多的证据得到揭露，但是由于成员拥有的信念是同质的，这些证据并没有得到严肃对待。在面对分歧时，如果一个研究者真正相信一个命题，而不仅仅是“持有”或“接受”它，她将以更大的热忱为之辩护。这些研究表明，除非一个研究者真正地相信她正在探究的命题，否则难以真正获得分歧的认知益处。不仅如此，在很多对命题持有其他认知态度的情形中，我们有理由认为研究者实际上确实相信她所辩护的观点。一个以 P 为预设开展研究的科学家只能基于那一预设而行动，而这在其他研究者看来无异于相信 P 为真。其他研究者可能将该研究者的“接受”或“认可”作为关于 P 的陈词证据，错误地将这些态度当作对 P 的信念，并以此调整他们自己的认知态度作为对这一误导性证据的回应。这导致了社会层面的错位的认知后果。因此，采纳一种比信念更弱的态度有可能成为成功研究的一个障碍。对命题持一个其他的认知态度可能会妨碍研究者在同侪分歧面前“坚持己见”时获得全部的认知益处。或许在某些情形中，认知益处的获得无需65同侪分歧的认知益处真正的信念，但是在很多情形中为了获得所有潜在的认知益处，信念是必需的。四、广义认知合理性我们已经表明，关于分歧的认知益处论证是一个相关于信念态度的论证。但是，一个调和论的支持者并不否认 S 因相信 P 而获得认知益处可以为 S提供某种相信 P 的理由，只不过他认为这样的理由不是一个认知的理由。我们在前面已经概述过克里斯坦森的这一立场，费尔德曼(ichard Feldman)也表达了同样的忧虑，“人们为在其看来为真的东西辩护是追求真理的最成功之道。但是他可以在其观点的正确性并没有得到认知上确证的情况下这么做”22。这构成了对认知益处论证的最严峻挑战，即依据认知益处而坚持一个信念不具有认知合理性;如果该信念是合理的，那也只具有实践合理性。问题的关键在于相信 P 能够带来认知益处能否为相信 P 提供一个认知理由?首先，我们来看一下当我们说关于信念的认知益处理由不是一个认知理由时，我们想的是什么。按照一种经典的理解，认知合理性是关于一个主体依据现有证据可得到辩护地相信什么的问题。比如，凯利(Thomas Kelly)认为“相信得到证据充分支持的命题，而避免相信未得到证据支持的命题，当我们这么做时所表现出来的合理性就是认知合理性”，而实践合理性是“运用手段实现某人的目标时表现出来的合理性”。23 612这也是克里斯坦森和弗里德曼指责基于认知益处而持有的信念不具有认知合理性时预设的认知合理性理解。根据这一理解，将关于信念的认知益处理由构想为一个认知理由是有悖常理的，这意味着容许我们合理地持有与我们对证据的评价相左的信念。关于认知合理性的这一理解我们在这里不做进一步的评判，但是由于这一理解本身是充满争议的，仅仅诉诸这一理解的反驳并不具有决定性意义。其次，我们来看一下，当我们将关于信念的认知益处理由归为实践理由时，我们想的是什么。基于相信 P 会带来认知益处而相信 P，这一理由在其发挥作用的方式上与一般性实践理由具有共同之处。在这两类情形中，主体的认知态度对她有意识的动机保持敏感性，将这类考虑涵盖在内的理由不同于那类以证据为基础的、非动机驱动的观察和评价。若将认知益处理由理解为一种认知理由，就等于无视了我们之所以将认知益处理由和实践理由都视为一种理由的共同之处。正是基于这些考虑，认知益处理由被视为一种实践理由，只不过它以认知目标为指向而已。但是，我们通常认为实践理由是那类严肃的真理追求者应当尽力去忽略和避免的考虑。我们来看一个“三明治理由”的例子。18 2660假设我肚子饿时脑子就没有那么好使了。如果这时吃一个我最爱的三明治就又能恢复良好的工作状态了，三明治因而促进了我的研究进展。再假设如果我选择 T理论，那我将在一个挨着一家著名三明治甜品店的实验室工作。这意味着我将更容易买到可口的三明治，从而每天工作时都有更好的表现。我似乎拥有了一个选择 T 理论的理由，因为这一选择能让我更容易买到我喜欢的三明治，而三明治促进了更好的认知表现。“三明治理由”是一个真正的实践理由，它与关于信念的认知益处理由存在什么差别呢?一个重要的差别在于，认知益处理由表现出了认知理由所特有的而实践理由所缺乏的一种“主体间性”23 或“人 际 规 范 对 等 性(interpersonal normative pari-ty)”24。我们先来看一下关于信念的实践理由是如何对主体施加其规范影响的。如果 是 A 相信P 的一个实践理由，那么 就其本身而言并不同时构成 B 相信 P 的实践理由，除非 B 和 A 的相关考虑恰巧重合。因此，信念的实践理由只表现出了一种相对弱的和相对偶然的人际规范对等性。相反，若是证据 E 是 A 相信 P 的一个认知理由，那么它同时也构成 B 相信 P 的一个认知理由。这与 A 和 B 个人的目的和兴趣是什么，以及他们的目的和兴趣的重合度都不相关。关于信念的认知理由表现出了一种强韧的人际规范对等性，它们对主体施加的要求不受不同主体的目标和兴趣之间差异性的影响。基于认知理由和实践理由之间的这一差异性，我们认为更适于将关于信念的认知益处理由归入认知理由，而不是实践理由。假设在一个领域内相信 P将促进更多真信念的获得，那么该领域内的研究者A 和 B 都被赋予了一个相信 P 的认知理由。A 可能非常关注促进领域内更多真信念的获得，而 B 可能并不关注这一点，但是这并不影响认知益处可以成为他们相信 P 的共同的理由。这类理由的人际75自然辩证法研究第 39 卷第 1 期规范力量来自他们都拥有追求真理的认知理由，而不论他们拥有哪些私人的目标和兴趣。将关于信念的认知益处理由理解为一种认知理由，并不抹杀它与传统理解的认知理由之间的差别。近来认识论领域的相关研究对信念的非证据性理由进行了大量考察，并区分了不同类型的认知理由。比如洛希德(Kirk Lougheed)24 区分了直接认知理由和间接认知理由，马瑟森(Jonathan Mathe-son)25 区分了非工具性的认知理由和工具性认知理由，弗莱舍18 区分了内在认知理由和外在认知理由。关于信念的认知益处理由即是那类间接认知理由。这一区分是不同种类认知理由之间的区分，而不是认知理由和实践理由之间的区分。如果关于信念的认知益处构成一种认知理由，那么考虑这类理由就可以对我们面对同侪分歧时认知上合理地相信什么产生影响。但是很多人仍然会坚称对直接认知理由的恰当回应才是认知合理性真正关心的东西。这些作者以不同的方式表明，我们关于认知合理性的观念暗含了，是否相信一个特定命题是完全由我们关于那一特定命题为真或为假的理由决定的。如果容许我们的信念因策略性的考虑而被采纳，即便是一个认知理由，我们也违背了认知合理性这一概念所施加的限制。如果相信 P 能带来认知益处，而依据我们对 P 相关证据的评价，我们尚不能确定 P 为真，那么我们能继续坚持关于 P 的信念吗?一个主体如何将认知益处理由考虑在内，同时形成敏感于证据的信念，这是个难问题。我们陷于这一困境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我们通常预设了认知合理性只是以一个单一的事物为目标，即真信念。里格斯(Wayne iggs)的分析表明，作为基本的认知目标或认知价值的真信念预设实际上是两种价值伪装成一个而已，这两种价值就是“避免假信念”和“获得真信念”。26 如果 P 为假，那么相信 P 意味着承担了相信一个错误的风险，也即未能避免假信念;如果 P 为真，那么悬置关于 P 的判断意味着承担了错过一个真信念的风险，也即未能获得真信念。因此，每当我们对一个命题采取一种信念态度，我们实际上总是同时承担了一种认知风险。认识到这一点，也就为一种涵盖了直接认知理由与间接认知理由的广义认知合理性理解提供了可能。因为，一个主体对命题 P 的信念态度不仅仅取决于直接认知理由，而总是综合了对 P 相关证据的评价和对认知风险的权衡的结果。不同的人对认知风险会做出不同的评估，这为不同的人关于P 的信念态度设定了可合理变动的范围。从这样一种广义认知合理性的视角出发，那些将认知合理性理解限于直接认知理由的哲学家们实际上更多地受困于“避免假信念”这一认知价值，他们更重视规避犯错误的风险，因而也承担了更多错过真信念的风险。反之，如果我们赋予“获得真信念”以更高的权重，那么也就意味着我们将更多地接纳认识的可错性。在遭遇同侪分歧时，虽然依据我们对 P 相关证据的评价尚不足以确证 P 为真，“但认识不是要以绝对可靠无疑的起点出发，恰恰相反，实际的人类生活中，很多认识是在争议重重的基础上一步步展开的”27 95，在关于 P 的可合理变动的信念态度范围内，我们可以继续坚持关于 P的信念并将它作为进一步探究的起点。而当我们面对同侪分歧继续坚持关于 P 的信念时，我们对“真”的理解与预设也同时发生了变化，我们不再要求信念的“真”得到绝对的确证，而是更多地将“真”看作一种主体间的认识论承诺。27 只有当我们先承诺了某些实践，并作为一种观点的支持者而行动时，我们才更有可能遭遇支持该观点的更多的证据性理由，这正是分歧的认知益处所在。五、结 语依据一种广义的认知合理性，同侪分歧的认知益处为一种坚持论立场提供了辩护。这为面对同侪分歧时如何做出认知上合理的回应提供了一个回答。但是，这一结论尚未远到完全抛弃调和论。处于分歧中的信念可能仍然缺乏知识所要求的那类确证度，这是一种调和论立场的关切所在，而这仍然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同侪分歧的认知益处与一种调和论立场之间的真正紧张源于调和论立场预设了只存在一种单一的认知合理性理解。关于同侪分歧认知意义的不同立场蕴含了更广泛意义上的认识论承诺之间的差异。因此，同侪分歧争论是一个与认识论领域其他问题紧密相关的问题，尤其与我们关于合理性、“真”以及知识和信念的显性或隐性的承诺相关。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关于同侪分歧认知益处的思考极富启发性且有待更进一步的丰富与拓展。85同侪分歧的认知益处参考文献 1Kraay K Elgin s Community Oriented Steadfastness J Syn-these，2021，198:4985 2Kelly T The Epistemic Significance of Disagreement C/J Haw-thorne，T Gendler(eds)Oxford Studies in Epistemology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167 196 3Elga A eflection and DisagreementJ Nos，2007，41(3):478 502 4曹剑波，王云卉 等重论点诘难J 自然辩证法通讯，2022，44(3):32 38 5Elgin C Persistent DisagreementC/Feldman，T Warfield(eds)Disagreement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5368 6Christensen D Epistemology of Disagreement:the Good News JPhilosophical eview，2007，116:215 7Kitcher P The Division of Cognitive LaborJ 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1990，87(1):5 22 8 美托马斯库恩 科学革命的结构M 金吾伦，胡新和，译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137 9Weisberg M，Muldoon Epistemic Landscapes and the Division ofCognitive Labor J Philosophy of Science，2009(76):225 252 10Zollman K The Epistemic Benefit of Transient Diversity J Erkennt-nis，2010，6:17 35 11Frey D，eelja D obustness and Idealization in Agent basedModels of Scientific InteractionJ British Journal for 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2020(71):1411 1437 12Mercier H easoning Serves Argumentation in Children J Cog-nitive Development，2011，26(3):177 191 13 Mercier H，Sperber D Why Do Humans eason?Arguments for anArgumentative TheoryJ Behavioral and Brain Sciences，2011，34:65 14 Laudan L Beyond Positivism and elativism:Theory，Method，andEvidence M Boulder:Westview Press，1996:82 83 15Elliott K，Willmes D Cognitive Attitudes and Values in Science J Philosophy of Science，2013，80(5):807 817 16eelja D，Kosolosky L，Straer C ationality of Scientific ea-soning in the Context of Pursuit:Drawing Appropriate Distinctions J Philosophica，2012，86:51 82 17Cohen J An Essay on Belief and AcceptanceM Oxford:OxfordUniversity Press，1992 18Fleisher Wational EndorsementJPhilosophical Studies，2018，175:2649 2675 19Schulz Hardta S，Jochimsb M，Freya D Productive Conflict inGroup Decision MakingJ Organizational Behavior and HumanDecision Processes，2002，88(2):563 586 20De Neys W，Franssens S Belief Inhibition during ThinkingJCognition，2009，113(1):45 61 21Greitemeyer T，et al Information Sampling and Group DecisionMakingJ Journal of Experimental Psychology:Applied，2006，12(1):31 42 22Feldman easonable eligious Disagreements C/A Gold-man，D Whitcomb(eds)Social Epistemology:Essential ead-ings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157 23Kelly T Epistemic ationality as Instrumental ationality:A Cri-tiqueJ Philosophy and Phenomenological esearch，2003，66(3):612 640 24Lougheed K，Simpson Indirect Epistemic easons and eligiousBeliefJ eligious Studies，2017，53(2):151 169 25Matheson J The Epistemic Significance of DisagreementM NewYork:Palgrave Macmillan，2015 26iggs W Epistemic isk and elativismJ Acta Analytica，2008，23:1 8 27费多益 美诺悖论:知识何以拥有理性的保障?J 哲学研究，2022，7:88 96The Epistemic Benefits of Peer DisagreementWANG Hai ying(School of Marxism，Sun Yat sen University，Guangzhou 510275，China)Abstract:Evidences from philosophy of science and psychology indicate that remaining steadfast to one s belief in the face of a peer disagreement canlead to epistemic benefits To what extent the existing epistemic benefits would raise problems for Conciliationism or provide support for Non conciliation-ism depends on how we can effectively respond to two crucial objections I conclude that the Argument from Epistemic Benefits is best understood as an ar-gument about rational belief，rather than about other doxastic stances And it is epistemically rational to remain steadfast in certain disagreements in caseof epistemic benefits so long as we can make an understanding of inclusive epistemic rationality possible The Argument from Epistemic Benefits is there-fore a provocative response to the problem of peer disagreementKey words:peer disagreement;epistemic benefits;epistemic rationality(本文责任编辑:费多益朱欢欢)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