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瞄准的瞄准”：《西摩：小传》诠释的文学与教育之道.pdf

西摩:小传(S eym o u r A n I n t r o d u c t i o n,1 9 5 9)是一部难以取悦读者的中篇小说。叙述者“我”主人公西摩的弟弟 在对已经离世1 1年的哥哥西摩的回忆中,以亲历者的身份坚称自己在故事中就是“一本词汇书”,“每句话都在介绍我的大哥”(塞林格 2 0 0 9:9 2),这隐约透露出该小说晦涩难懂的特性。在接下来关于西摩生前言谈举止、兴趣才情、童年趣事的回忆中,“我”不时将一个个脚注、旁白、括号内的补充说明、公案式的寓言等“无关”内容抛给读者,使故事情节显得十分突兀,挑战了叙事常规,离散了作品的逻辑结构。这种“混乱”叙事,甚至使 纽约客 的编辑也大为恼火:“塞林格的作品里,还没有哪一部像 西摩:小传 这样与 纽约客 的成规南辕北辙”(斯拉文斯基 2 7 4)。至于读者 无论是普通读者还是职业批评家 更是深感困惑:“大多数读者简直无法理解这个中篇。故事是要批驳还是要肯定?是虚构的小说还是作者的自白?这是一件艺术品还是一次自我炫耀的演练?”,一些批评家甚至“对作品无拘无束的风格感到震惊”(同上 2 8 1)。因此,当 西摩:小传1 9 5 9年在 纽约客发表时,尽管凭借塞林格的名气,它受到读者一时追捧,但随后即在评论界普遍“遇冷”,以致发表半个多世纪后仍未受到较多关注。国内学界的情况更是如此。与同为塞林格小说的 麦田里的守望者(T h e C a t c h e r i n t h e Rye,1 9 5 1)很早即被翻译成中文(1 9 6 3年)并受到广泛研究之盛况相比,西摩:小传 的景况则冷清得多:直到发表整整半个世纪之后的2 0 0 9年才首次出版中文译本(杨金才、朱云 1 3 0)。此后十多年间,关于 西摩:小传 的研究成果仍寥寥无几。截至目前,以“塞林格小说”为主题词在中国知网检索到的2 2 5篇期刊论文中,没有一篇是关于 西摩:小传 的专门研究,仅有一篇文章标题中出现“西摩”,但也不过是将其作为“格拉斯家庭”中的成员与其他人物相提并论。基于以上研究现状,本文尝试对 西摩:小传 进行专门研究。本研究以童年西摩对执意赢得一场弹子游戏的弟弟的劝谏 “不瞄准的瞄准”为切入点,聚焦作品中的文学与教育书写,分析其所诠释的文学之道、教育之道。西摩:小传 对于“文学”与“教育”的双重书写是显而易见的。这不仅体现在人物的身份上 主人公西摩和“我”均为诗人、作家兼大学教师,更贯穿于小说有关西摩的文学和教育日常中:“诗人”西摩的文学写作观、文学阅读观被详尽呈现;“大学教师”西摩对文学教育现状的洞察与忧虑被隐晦书写。西摩:小传 叙事的特别之处在于,回忆与现实交织,叙事与评判掺杂,情感与理性纠缠,加上如上所述的种种突兀插叙,使作品102“不瞄准的瞄准”:西摩:小传 诠释的文学与教育之道 显得十分杂芜繁琐,头绪众多。但也正是这种头绪繁多的“圆弧形状”叙事结构,发挥了凝聚细节、统摄主干的作用,使作品产生“结构性的象征意义”,“建立起了一个由事件、象征和细节组成的磁场。这一磁场把无数纷杂的含义吸引在它的周围意象和节奏已经不再是缠绕着逻辑主干的芜蔓枝藤。它们的作用不仅仅是装点主干,使它勉强呈现生机。相反,意象和意象之间、场景和场景之间以及节奏和节奏之间都首尾呼应,互映成趣,就像在图画中相同或相反的颜色都互相对应一样”(殷企平 2 0 1 2:1 5 0 1 5 1)。因此可以说,如果“文学”和“教育”的种种细节构成了 西摩:小传 的枝叶藤蔓,那么在接近尾声时西摩给“我”的“不瞄准的瞄准”之弹子游戏建议,则无疑成为贯穿作品的一条逻辑主线。对于西摩的这一建议,“我”欣然接受 放弃赢得游戏的执念,随即与玩伴握手言和,以皆大欢喜的平局结束了游戏,使游戏回归其“玩”的本性。可见,此处“不瞄准的瞄准”已经超越了最初的“技术层面”的单一含义,而是象征着一种普遍的原理:“不瞄准”意为摒弃主观执念,不刻意而为;“瞄准”则是“不瞄准”所产生的结果,也就是让结果在自然而然中达成。这种玄奥幽深的哲思意味,内在地关联“无为而无不为”“道法自然”等道家思想精髓。事实上,中国道家思想对塞林格及其作品的影响可谓公开的秘密。亲身经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塞林格不仅认清了战争的本质,也对战后物资繁荣、消费享乐盛行的美国社会深感厌倦与苦闷,因此他将寻找精神救赎的良方转向东方智慧,其中道家思想对塞林格的影响尤其明显,他从纽约闹市移居到山边安静的科尼什小镇,过上了长达半个世纪的隐遁幽居生活;在“格拉斯家庭”系列小说的灵魂人物西摩身上,道家印记更是屡屡可见:在 抬高房梁,木匠们(R i s e H igh t h e R o of B e a m C a rpe n t e r s,1 9 5 9)中,为了安抚哭闹的妹妹弗兰妮,西摩给她念“九方皋相马”的道家故事,他的日记中直接引用 庄子外物 中的经典语录(塞林格 2 0 0 9:34,1 8 1);弗兰妮与祖伊(F r a n ny a n d Z o o ey,1 9 5 5)中,西摩直接称赞道家生活为“最高级的方式”(塞林格 2 0 0 7:6 0)。对于塞林格所受到的道家思想影响,其子马特塞林格(M a t t S a l i nge r,1 9 6 0)在2 0 1 9年3月1 6日的上海思南读书会上也予以证实(麦小麦 1 0 6)。诚如高扬所说,“道家思想对塞林格的影响不只体现在这些片言只语的节选引用上,更多地还体现在塞林格对世界和生命等基本问题的看法上”(高扬 6 3)。这种看法在 西摩:小传 中的表达可谓别具一格。正如批评家海伦温伯格(H e l e n W e i n b e rg)所指出,“西摩:小传 是一种 反艺术 反小说 的小202 英美文学研究论丛 3 9(2 0 2 3年秋)说,强调 生活书写,通过日常的表象进行深层次的哲学思考”(W e i n b e rg 6 7)。“反艺术”“反小说”显然是指其不同寻常的叙事方式,但“深层次的哲学思考”究竟涉及哪些方面则语焉不详。因此,本文基于主人公西摩的诗人兼大学教师身份,聚焦作品中的文学和教育生活日常,尝试从文学写作、文学阅读、文学教育三个方面探讨作品所表达的“深层次的哲学思考”。一、文学写作:真朴之情自然流露 文学即“人学”。“文学的核心,文学创作和文学阅读的出发点和归宿,都是人,是人的心灵,人的情感,人的精神,而不是其他”(钱理群 6 8)。因此,作为作家或诗人,其文学写作总是在强烈内在情感的驱动下,才激发起创作欲望,产生创作灵感。塞林格对于作家或诗人写作中情感灌注的重要性更是予以特别强调。在短篇小说集 九故事(N i n e S t o r i e s,1 9 4 8)的“泰迪”(“T e d dy”)篇中,塞林格通过人物尼科尔森的反问“诗人首先关注的不就是激情吗?”(塞林格 2 0 1 3:2 0 0),明示了诗歌创作中“情感”不容置疑的首要地位。在 西摩:小传 中,这种情感强调依然被延续,只是表达方式更加委婉隐晦。作品一开头便不无“突兀”地将卡夫卡的一段引文抛给读者:我感到恐惧,只要笔下的人物一登场,我就深感关于他们我所写的一切大都是虚妄的。虚妄,因为我写他们时总是一往情深(甚至这一刻,当我写下一往情深,这份深情便也随之成为虚妄),同时我的创作力却又变幻不定,这一创作力无法直击真实人物的要害,反而在我的一往情深中迷失了自己。这份深情使我永远无法满足于自己的创作力,并因此阻止创作力的发挥,还以为是出于对人物的保护。(塞林格 2 0 0 9:8 1)这段引文似乎试图表现作者和人物之间的关系,作者因不满笔下的人物而“感到恐惧”,但凸显的却是对人物的“一往情深”,以致“迷失了自己”,阻止了创作力的发挥。如此这般的絮叨解释,与其说是作者对自己的创作能力未充分发挥而自责,不如说更是对自己笔下人物饱含深情的暗自得意。紧接下来关于索伦克尔凯郭尔(S r e n A a bye K i e r k ega a r d,1 8 1 31 8 5 5)的引文对此做了进一步“辩白”:倘若“深情”阻止了作者的创302“不瞄准的瞄准”:西摩:小传 诠释的文学与教育之道 作力发挥而使作品显出某种不足,那也不过是“文秘性质的笔误”,而且,“从更深意义上来看,它却是整个作品的一个精髓部分”,“它不允许作者纠正自己”(同上)。从“不足 笔误 精髓”的逐渐转换,以及“不允许纠正”的坚持,突出了作家心目中“情感”的分量以及对此坚守的信念。也就是说,对作家而言,“情感”具有超越写作技术、彰显文学价值的内在力量。两处摘引,既是对情感之于文学创作价值的强调,也为下文“我”有关西摩的叙述做了厚重铺垫。对于这位已逝多年的哥哥,“我”的叙述总是饱含深情:他是“我的至亲”,“西摩活着的时候,对很多很多人来说,他都具有很多很多的意义,而对于他那一大家子的兄弟姐妹来说,他则意味着一切”(同上 9 1)。他是一位“比一般的优秀诗人更优秀”的诗人,是与卡夫卡、克尔凯郭尔、梵高齐名的艺术家,也是引领“我”文学创作的“导师”,“我”对西摩的怀念、赞美甚至崇拜之情流泻笔端。正是这份深情,使“我”在追忆西摩的生活细节时“无法置身事外”,难以抑制表达的冲动,我“渴望述说,渴望被询问,渴望被审讯”(同上 1 2 2),并在写作 西摩:小传 过程中一直被一种强烈的“幸福感”所充盈 即使夜阑人静仍睡意全无,即使大病初愈仍乐此不疲。如果说以上呈现的是“我”在追叙哥哥西摩时难以抑制的情感,凸显的是“我”在写作中的真情流露,那么诗人西摩对于创作中情感的强调则有过之而无不及。西摩喜欢中国和日本的诗歌,不仅是因为其简单易懂的语言、日常生活的素材所具有的魅力,更是因为诗人的真情 因为对诗人而言,创作即是情感的一时触发,是真情的自然流露,“是素材选择诗人,而不是诗人选择素材”(同上 1 0 4)。在西摩看来,诗人除了触景而生的即兴之情,还应有一种更为深沉的担当之情:“诗人要做的不是写他必须写的东西,而是假设他的生命系于他所写的东西负起责任这种情况下他该写什么就写什么,跟这样的人没有什么好争的”(同上 1 0 7)。它表明,在西摩心目中,诗人的创作起于生命的冲动,终于生命的责任 丰富情感,提振精神,净化灵魂。因为写作本来就是“关乎灵魂的事情”(柳袁照 5 2)。作为灵魂诗人的典范,西摩的诗歌因为超越了现实功利而具有驱除黑暗、感召读者的力量,他因此获得了“作为老牌艺术家所能获得的最深刻的满足感”(塞林格 2 0 0 9:1 0 8)。这种素朴的、关乎精神生命的诗体和诗歌,甚至具有不可思议的“治疗作用”把它塞进衬衫口袋里,它就会像“膏药一样”,效用“像放射性粒子”一样强大(同上 1 0 1)。这种写作,超越了现实功利的考虑,彰显出精神追求的力量。故此,西摩认为,作402 英美文学研究论丛 3 9(2 0 2 3年秋)家应该追问的是两个终极问题:“你写作时确实全神贯注了吗?你是写到呕心沥血了吗?”(同上 1 0 0)精神专注、情感灌注即是文学写作的核心内涵,是文学写作的必循之道。可是,西摩及其诗歌的“现实”遭遇却表明,这种真情写作之道难以被社会接纳和认同:西摩的诗歌被“弗洛伊德文学艺术诊所”的评论者们判定为“不合规范”,他本人更被“诊断”为“病人”。“弗洛伊德文学艺术诊所”无疑是权威文学评价机构的象征,其职责就是以某种文学理论或流派为标准,对作家及作品进行框限和评判。这种基于“硬规则”的冰冷评价,背离了“发自真情”的文学原则,更混杂着浓重的意识形态干预,以致影响作家的自我评判。因此,当2 2岁的西摩“写了一札特别的诗,挺长的,在我看来,写得非常、非常好,我催他投稿找地方发表”时,“可他觉得他做不到。暂时还不行;可能永远都不行”因为他觉得这些诗歌“太非西方化了,太充满莲花味了”(同上 1 0 6 1 0 7),“非西方化”意味着民族立场的偏差,“充满莲花味”意指其中的东方佛教元素。这种自我检视与评价,并非由于诗人的自谦,而是主流意识形态干预下的认识偏差使然,令他隐隐感到对国家的“冒犯”,因而生出“不肖子孙”的愧疚。但显然,无论是文学机构设定的规范还是来自意识形态的干预,无不是对创作中“感情的品味与其深度和浓度”的自动放弃,与西摩所崇尚的“灵魂写作”原则相背离。那么,如此看重文学创作中真情与精神内核的诗人西摩,对于文学读者又有怎样的期待?或者说,他希望读者以怎样的方式进行阅读,才能体悟作者的这份真情?二、文学阅读:气定神闲融入作品 众所周知,在作家 作品 读者的三维空间中,读者的阅读是极为重要的一维。正是通过读者的阅读、理解和阐释,作品才变得生动鲜活、充满生命质感。值得注意的是,西摩:小传 关于文学阅读的叙述对普通读者和职业读者(文学评论者)有所区分。对于普通读者,“他从事阅读,与其说是为了传授知识或纠正他人的见解,不如说是为了自己的愉悦。最重要的是,他虽然零敲碎打,却能凭直觉形成某种总体看法 在脑海中形成某个人的肖像、某个时代的素描、某种写作艺术的理论”(B u u r m a&H e f f e r n a n 1 1 5)。与职业读者(文学评论者)相比,普通读者具有零散阅读、直觉感知的特点,但他们却能因之把握细节,愉悦自己。这种阅读,根502“不瞄准的瞄准”:西摩:小传 诠释的文学与教育之道 据不同阶段的主观体验,可分为“阅读的感性愉悦、通过想象参与作品再创造、进入朦胧的文学境界”的渐进性过程(钱理群 6 9 7 0)。普通读者阅读虽然只是为了愉悦自己,却是理解作品和作家、形成独立判断不可或缺的途径。正如弗吉尼亚伍尔夫(V i rgi n i a W o o l f,1 8 8 21 9 4 1)在 我们该怎样读书(“H o w S h o u l d O n e R e a d A B o o k?”,1 9 2 6)中向普通读者提出的“阅读忠告”:“关于阅读,一个人能给另一个人的唯一忠告就是跟直觉走,开动脑筋,得出自己的结论。如果我们之间能达成这一默契,那么我就会斗胆提出一些想法和建议。因为有了这种默契,所以你们不会让我的建议束缚你们的独立判断,而独立判断才是读者应拥有的首要品质”(转引自殷企平 2 0 1 9:4 6)。因此,创作出满足普通读者需求的作品历来是文学作者的动力源泉,更有不少文人学者为构建普通读者传统而摇旗呐喊。相对于普通读者的个人性阅读,文学批评者的阅读更具有价值引领的伦理功能,它“关乎文学与文学批评的性质、对象、目的和方法,关乎文学批评的伦理维度,关乎文学批评家的责任与使命”(同上 4 5)。尽管二类读者的阅读目的有别,但其领略作品的路径却概无例外:只有深入作品,体悟作者的情感,理解作者的思想,才能与作者进行真正的交流,与之产生情感和精神上的共鸣,成为“我”所称的“最接近纯粹的灵魂”的读者(塞林格 2 0 0 9:8 2)。也就是说,在作家心目中,理想的读者就是那些远离世俗功利的纯粹的文学爱好者,他/她沉潜把玩作品,以闲适的心态体悟作品之真之善之美,并由此成为作家的“老知己”。对于这种推心置腹的读者知己,“我”一开始就送给他们一束富有象征意义的“括号之花”由一连串“括号”构成的“非花之花”。这束“括号之花”,不仅是对下文将不时以括号补充内容而使叙述“偏离正题”的预示,也是对作品节奏将变得缓慢悠然,读者务要戒除心焦气躁、保持气定神闲心态的有意提醒。作品提到的西摩的一次听读表现,更是对此进行了具象示范:小时候,每当“我”写完一个故事念给他听时,“西摩不会立即发表评论”,他通常会躺在地上看着天花板,大约持续五分钟到十分钟,然后站起身走出门,几个小时甚至几天之后,将他的评论写在小纸条上(同上 1 3 1)。幼小西摩的沉稳慎思和简短评论,具象了理想批评者的风范 对作品深思熟虑,对评论不急成草就,不拖沓冗长。除了具体的评价示范,西摩还有精辟的评论理论:“跟着你的心走,无论是输是赢”(同上 1 3 9)。“跟着心走”意指对待文学的态度 全情投入,心无旁骛;“不论输赢”即不问结果、不计功利。二者共同指向的正是对文学作为审美与精神活动之核心内涵(纯粹性与602 英美文学研究论丛 3 9(2 0 2 3年秋)超越性)的看重。值得关注的是,对于这一关乎文学及阅读本质的重大问题,西摩均以平和的语气、舒缓的节奏进行陈述,在娓娓道来中彰显洞见,因而格外具有令人信服的力量。但反观评论界对西摩及其诗歌的种种否定甚至攻击,文学批评界的乱象已不难想象。文学批评早已背离了它应该遵循的分析、阐释和评价宗旨而游离于文学本身之外,无法担负起培养文学读者的使命。文学批评责任的旁落,最终导致普通读者消失,标志着文学批评的异化(殷企平 2 0 1 9:4 6)。文学评论因此仅成为深藏在研究机构和大学校园的文献资料,成为曲高和寡的文学理论堆砌和意识形态附庸,“弗洛伊德文学艺术诊所”便正是这种文学批评的象征表达。对于文学批评界如此乱象的深层原因,作品以一则“传闻”来说明:关于一位有着非凡卓越、惊世骇俗的创造力的艺术家(画家、诗人和真正的文学大师),从来不曾对他的职业批评家们怀抱深深的敬意,反倒是以他那种总体上不甚健全的社会观,常把他们同真正的书商和画商,还有其他那些也许富得令人艳羡的坎普派艺术追随者们,混为一谈;偶有报道称,他承认这些坎普派艺术追随者宁可尽力搜罗不同种类而且可能更干净一些的作品。(塞林格 2 0 0 9:8 7 8 8)也就是说,职业批评家早已抛弃了客观介绍、深入分析和阐释作品的“本分”,转而与利益勾连,与意识形态掺杂,与时尚为伍,只成了追逐利益的“书商和画商”,因此为真正的艺术家所不齿。以此反观 西摩:小传 所关涉的文学阅读领域,便更能领会“我”对于职业评论者和普通读者的截然不同态度:对心浮气躁、急功近利的职业评论者出离愤怒,对普通读者满怀期待 以不厌其烦的列举、苦口婆心的劝谏,力图使他们专注于作品,在气定神闲中静享文学的纯粹与美好。但作家深知,这种普通读者群体的建立,仅凭一己之力难有成效,更无法使文学现状从整体上得到改观。因此,只有深入背后的原因追问,才可能找到改变现状的路径。被称为文学殿堂的大学教育由此成为该作品的另一个叙写对象。三、文学教育:祛除功利回归诗意 西摩:小传 的背景是2 0世纪5 0年代,其时美苏冷战日益激烈,苏702“不瞄准的瞄准”:西摩:小传 诠释的文学与教育之道 联人造地球卫星发射成功所引起的“红色恐惧”在美国社会蔓延,这时不少美国人把国家的失利归咎于教育的失败,将批评的矛头指向教育领域,并由此掀起新一轮教育改革。在本轮高等教育改革中,社会效益论逐渐取代人文主义占据主导地位,把学生培养成为工程师、科学家和数学家等应用型人才成为大学的主要培养目标,研究型大学开始致力于解决国防、空间探索、疾病、保健以及工业生产效率等社会问题,并得到了美国政府的强力支持(斯普林 3 2 2 3 2 4)。就在美国社会纷纷主张以军备和技术等“硬办法”来化解冷战危机之时,作家塞林格却另辟蹊径,将化解危机的重心放在提振“美国精神”这一“软件”上,主张通过人文教育来发挥国防系统中的“精神堡垒”作用 在塞林格看来,这才是国家和民族立于不败之地的根基。因此,塞林格将创作的笔触一次次深入人文教育的殿堂 大学文学教育,通过洞察和揭露人文教育的功利与溃败,表达对大学文学教育的痛切与期待。弗兰妮与祖伊 中的大学生弗兰妮将批评的锋芒直指文学教育:被称为福楼拜研究专家的文学教授布鲁曼,其课堂教学只是告诉学生如何将新概念、新术语套用于文学作品,而放弃对学生理解、分析和鉴赏作品的能力培养;号称“全美最棒”的两位“诗人教师”,将全部热情倾注于“出版诗集”,而他们所写的“诗歌”既无灵气又无美感,被弗兰妮称之为由华丽辞藻堆砌的“句粪”,认为“他们不是诗人我是说他们不是真正的诗人。他们不过是写诗的人,然后可以到处发表出版诗集罢了,但是他们不是诗人”(塞林格 2 0 0 7:1 7)。其言辞之激烈、心情之激愤可见可感。西摩:小传 依然延续了大学文学教育这一主题,只不过表达方式更加隐晦,与其中关于文学写作、文学阅读的显性叙事或相互映衬,或彼此交汇,以此实现对文学之道和教育之道的双重诠释。“我”和人物西摩均为作家、诗人兼大学教师,如果说这种双重身份已外在地将“文学”与“教育”进行关联,那么文学和教育的“人学”本质,则是联结二者的内核。文学写作和文学阅读令人担忧的外在症候,当归因于文学教育的价值失范。这从“我”对西摩的诗歌在大学可能“境遇”的预判可见一斑:我预见西摩的诗歌被广泛正式地认可为一流的诗(堆在大学的图书馆里,进入现代诗歌课程大纲)。等到那一天,我吱呀一声推开前门,新入学的青年男女们便会刷刷地甩出笔记本,有一本的,有两本的,万事俱备。(塞林格 2 0 0 9:1 1 7)802 英美文学研究论丛 3 9(2 0 2 3年秋)西摩“被广泛认可为一流的诗”虽被大学采用,但它却不会受到大学生们的青睐,而只可能成为图书馆中的尘封资料,变成课程大纲中的一纸空文。因为在抛弃了原著阅读的文学课堂中,学生们只是被动地等待老师“吱呀一声推开前门”之后的灌输,并毫不费脑地将其记录在笔记中。如此“预见”,并非主观臆想,而是基于对大学里文学学习现状的全方位了解。在大学中,学习文学的学生不外乎三种类型,一类是所谓的严肃文学狂热爱好者,他们将全部热情投注到某一著名作家,“他们天真烂漫,他们热情似火,他们通常有点儿不靠谱”,可是他们最终却成为“世界各地文学圈的希望”,成为“老于世故的既得利益者”(同上 1 1 7);第二类是一群“为捕捉文学数据而去按门铃”的年轻人,在老师的教育下,他们想做的只是“让一个信手拈来的普遍原理老老实实地听我指挥,用来证明一个不着边际的具体的假设”;第三类是热衷于搜罗作者“耸人听闻”绯闻来做文章的人(同上 1 1 8 1 1 9)。三类学习者虽然各具特点,但共性亦十分明显:远离作品原典,热衷于寻找捷径,醉心于文学功名。为了达到目标,他们各有妙招 或以狭窄的文学进路,或机械套用现成的文学理论,或热衷于作家的花边新闻。在“我”看来,这种不阅读作品的所谓学习,追求功名的所谓研究,均远离了希利斯米勒(J.H i l l i s M i l l e r,1 9 2 82 0 2 1)所说的“对任何事情都没有直接的利益”的文学本意(周敏 1 7 9),违背了文学伦理,只不过是学习上的一种投机行为,并以自己的“亲身经历”资以佐证:在我任教的英语系,相当一部分年轻人“知道我住在哪里”,并“在我的玫瑰花圃里留下轮胎足印”显然是希望从“我”这里得到有关诗人西摩的“蛛丝马迹”;在我任教的大三英语专业班,如果问他们对珀西比希雪莱(P e r cy Bys s h e S h e l l ey,1 7 9 21 8 2 2)某个作品中某句话的理解,六十几个人中估计“没有十个人能答上来”,但如果是有关雪莱的个人私事,有五十几个会给出详尽的细节(塞林格 2 0 0 9:1 2 0)。虽然仅举一例,但根据米兰昆德拉(M i l a n K u n d e r a,1 9 2 92 0 2 3)“所有的历史背景都是以最大限度的简约来处理”的艺术原则(昆德拉 4 6),便足以概括文学教育的全貌。对于如此现状,“我既不震惊也不愤怒,也谈不上抱怨”(同上 1 2 1),之所以如此淡定,是因为我深知这个浮躁功利时代的特点 教师们热衷以研究追逐功名,学生们热衷从课堂获得学分以换取文凭。如此,便不难理解“我”在面对这种情况“不震惊、不愤怒、不抱怨”的“三不”表态中,有失望之极的漠然,更有正话反说的激愤 深含着对改变文学教育现状的殷殷期盼。902“不瞄准的瞄准”:西摩:小传 诠释的文学与教育之道 那么,究竟怎样的文学教育才是作者心目中的理想状态?作品对此虽然早有蕴含,却一直隐而不发。这既是写作策略上的需要,更是吸引真正文学读者的魅力所在。正如希利斯米勒所言,文学的基本特征即在于“掩藏秘密,永不揭示它们”(米勒 6 0)它希望通过读者的努力去发掘和发现其中的宝藏。埃德加艾伦坡(E dga r A l l a n P o e,1 8 0 91 8 4 9)说:“藏好秘密显然是必要的。就既定的效果而言,若不能将秘密坚守到结局中的准确时刻,就必然会让大家一头雾水。万一作者不慎将秘密泄露,那他的所有设想将会成为一盘散沙”(P o e 5 1)。对于这种“隐藏秘密”的写作策略,塞林格在 西摩:小传 中可谓完美运用:只有在作品接近尾声时,“我”才“不经意”提到十岁的西摩对“我”一次玩弹子游戏的建议 六岁的“我”与邻居小孩在街边玩弹子游戏,时近黄昏,游戏即将收场,可双方依然难分胜负,胶着对峙。而在旁边观战的西摩则完全是另一种状态 恬淡闲静,不急不躁,并给“我”提出建议:“你能不能实施瞄准的时候别那么使劲?”(塞林格 2 0 0 9:1 7 7)“瞄准的时候别那么使劲”即是放弃心中的执念,让游戏回归其“玩”的本性,让游戏结果自然发生。“我”听从西摩的建议,随即以平局结束游戏,与玩伴握手言和,让游戏以皆大欢喜收场。西摩“不瞄准的瞄准”的劝谏,让“我”多年后依然记忆犹新。事实上,哥哥西摩不仅是“我”生活中的良师益友,更是“我”的职业导师 他在文学写作和文学教育方面均给予“我”很多指导。正是这一童年经历的“闪回”,令“我”幡然醒悟,领悟了写作的意义,释然于写作的目的,因此不禁由衷感叹道:“哦,上帝,这是多么崇高的一份职业”(同上 1 7 8)。也是在此时,“我”明白了“大学教师”的责任和使命:“对我来说,没有比走进那间可怕的3 0 7教室更重要的事了。房间里所有的女孩也许她们身上散发着时代的错误信息,但是她们确实在发光”(同上 1 8 6)。如果说物化喧嚣的社会已对学生产生负面影响,遮蔽了他们心中的光芒,那么大学教育就是要通过人文熏陶和精神引领,不断驱散学生内心的黑暗,不断扩大学生内心的亮光。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文学教师责无旁贷。正是由于认识到教师的这种责任和能力,“此时此刻,除了3 0 7房间,我哪里都不想去 这个想法把我镇住了。西摩曾经说过,终此一生,我们所做的事情无非从一个小小的圣地走向下一个圣地”(同上)。文学的圣地和教育的圣地在此交汇,在“育人”上达到完美统一。012 英美文学研究论丛 3 9(2 0 2 3年秋)结 语 芭芭拉约翰逊(B a r b a r a J o h n s o n)曾说,写作中存在一种“自传性渴望”,即作家对“创造一个像自己的存在的隐秘渴望”(J o h n s o n 1 8 1)。在 西摩:小传 这个回忆录式的作品中,作者从“我”的视角,以个人记忆的名义讲述故事,具有比以小说之名更打动人心的力量。在此过程中,作家显然难免谬托自己,虚构记忆,将真实的自己隐匿在作品深处。这种回忆录的目的,“与其说记忆是对过去的记录,不如说是由当下环境和动机所决定的意象和语言的融合物”(Z i n s s e r 1 4)。依此来看,故事中的人物“我”和西摩均隐藏着作家塞林格的影子。他们的眼光和立场 对浮躁功利的文学现状的洞察,对文学超越功利、回归纯粹的渴望,对大学教育责任担当的期待,无不是作家塞林格的主张和思想的代言。塞林格甚至在作品中托借人物“我”之口,直接“亮明”写作动机:“我写的东西以用心良苦闻名”(塞林格 2 0 0 9:1 1 7)。这种用心良苦就在于:它借追忆人物西摩,将作家自己对文学和文学教育现状的观察、忧虑和期待进行混合书写,聚焦于文学和教育对于人的精神提升、情感升华的核心内涵,并以“不瞄准的瞄准”进行高度凝练 以“无为”之举,入“无不为”之境,强调的是对文学和教育本质的把握,对其内在规律的尊重与遵循。对于这种深奥的道家思想,作品除了直接引用道家经典、让人物宣言自己的道家立场外,还以独特的叙事方式来蕴含:“我”在回忆过程中兴之所至的随时“离题”,使整个叙事显出“谜一般的液态的特质”(斯拉文斯基 2 7 4),使缺乏道家知识背景的西方读者和批评家难免一头雾水。而实际上,这一独特的叙述方式,与其说体现的是回忆录“笔随忆走”的文体特点,不如说更隐含着作家对“直奔目标”的功利文学和教育的反动与阻拦,也是对“不瞄准的瞄准”的文学之道和教育之道的再次强调与凸显。引用作品W o r k s C i t e d B u u r m a,R a c h e l S agn e r a n d L a u r a H e f f e r n a n.“T h e C o mm o n R e a d e r a n d t h e A r c h i v a l C l a s s r o o m.”N e w L i t e r a r y H i s t o r y 4 3.1(2 0 1 2):1 1 3 1 3 5.J o h n s o n,B a r b a r a.“My M o n s t e r/Mys e l f.”T h e B a r b a r a J o h n s o n R e a d e r.E d s.M e l i s s a F e u e r s t e i n,e t a l.D u r h a m:D u k e U P,2 0 1 4.1 7 9 1 9 0.P o e,E dga r A l l a n.T h e C o m p l e t e W o r k s o f E d g a r A l l a n P o e,v o l s.I I X I.E d.J a m e s 112“不瞄准的瞄准”:西摩:小传 诠释的文学与教育之道 A.H a r r i s o n.N e w Y o r k:AM S P r e s s I n c.,1 9 6 5.W e i n b e rg,H e l e n.“H o l d e n a n d S eym o u r a n d t h e Spi r i t u a l A c t i v i s t H e r o.”M o d e r n C r i t i c a l V i e w s J.D.S a l i n g er.E d.H a r o l d B l o o m.N e w Y o r k,N e w H a v e n&P h i l a d e lp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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