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版印刷:宋代中国文化转型的技术动因.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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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收稿日期:2023-10-16第 32 卷 第 2 期Vol.32 No.2北 京 印 刷 学 院 学 报Journal of Beijing Institute of Graphic Communication2024 年 2 月Feb.2024雕版印刷:宋代中国文化转型的技术动因嵇大伟(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成都 610207;南昌工程学院 人文与艺术学院,南昌 330099)摘 要:宋代对后世中国国家与文化形态的形成具有重要意义。宋代的一个重大事件就是版印的普遍使用,这带来两个直接后果,一是知识的普及,二是媒介环境的改变。若以媒介环境学的观点审视宋代中国出现的重要文化转型,则可以发
2、现:诸如科举和文官制度以及中央集权的形成、商品经济和平民阶层的出现、宋学范式的产生、后世中国国家概念的发端,无不与印刷术有着密切的关系,本文认为,同古登堡印刷术在西方世界引起变革一样,雕版印刷给宋代中国带来了一场媒介革命。关键词:雕版印刷;印刷术;媒介环境;宋学;民族国家中图分类号:G239.29;G0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4-8626(2024)02-0062-07 我们今天对人类文明史的历史分期,通常会从媒介技术的角度来考察,即口传时代、抄本时代、印本时代、电子时代和数字时代。印刷技术无疑深刻影响了人类文明的发展,15 世纪中叶古登堡发明的印刷术,直接影响了此后 400 年西方的
3、现代性建构。因此,孔多塞在其最重要的著作人类精神进步史表纲要中,视欧洲印刷术的发明为历史进步的阶段性标志,将其作为“第八个时代”的开端。传播学媒介环境学派尤为重视印刷技术对社会与文化变革的作用,学派奠基人伊尼斯认为,印刷媒介调和了旧媒介时空偏向带来的社会文化乃至文明的某种不平衡,文明的转折点也因此而来。这一学派的代表人物爱森斯坦也特别指出:“必须要把印刷术的出现当作一个事件单独挑选出来研究,它自成一体,用传统的历史变革分类来研究印刷术是不恰当的。”1不过,媒介环境学派所指的“印刷”,基本都指向古登堡印刷术。而先于古登堡数百年的雕版印刷术,在中国历史上掀起了何等波澜?虽然雕版印刷术并未如古登堡印
4、刷术那般,导致资产阶级社会的到来,开启现代文明,但这是由于中华文明的基本形态和汉字书写系统与西方世界存在根本差别,却不能否认其对中国自身文明进程的巨大影响。我国关于雕版印刷术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印刷史领域,侧重于考据其起源与传播;其他分布于文献学、出版史和印刷技术领域,关注古籍版本、刻书业、汉文化对外传播、雕版印刷术的工艺等问题。因此,如媒介环境学派一般,通过考察技术与社会的互动关系,以更宏观的视角来审视中国的雕版印刷术,尚未见成体系的论述。宋代对后世中国国家与文化形态的形成具有重要意义。严复指出:“若论人心政俗之变,则赵宋一代历史最宜究心。中国所以成为今日现象者,为恶为善,姑不具论,而为宋人所
5、造就,什八九可断言也。”2媒介环境学为观照历史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若以这一视角来检视宋代政治、文化制度的变革,就会发现印刷术在其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一、宋代印刷媒介环境的形成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说:“版印书籍,唐人尚未盛为之,自冯瀛王始印五经,已后典籍皆为版本。”3可见,自五代开始,印本逐渐盛行,至宋代,抄本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据五代会要记载,后唐长兴三年(932 年)官方安排国子监博士、儒生对自己所修本经,“句度钞写注出,仔细看读”,招募工匠“依石经文字刻九经印板”,“广颁天下”,这是儒家经典第一次出现刊本。4五代开官刻之先河,将刻印图书从民间杂书转为儒家经典,不仅大大提高了印刷术的社会地位,还提
6、升了印刷的技术工艺水平,使得印刷事业快速向前推进,“至此,官刻、私刻、坊刻三个系统基本形成,我国古代的出版印刷事业基本上沿着这三个系统互相影响、互相促进而向前 发展”。5到了宋代,中国印书业进入黄金时期。五代时期的国子监雕印经书工作,宋太祖时仍在继续,至仁宗年间,民间雕印开始发达。神宗、哲宗以至徽宗时期,总体而言,官私刻印规模不断扩大,刻书种类不断增加,值得注意的是,这时雕印已经不仅仅用于书籍的印制,官府还印造了大量日历、各色钞引、戒牒和文告等,印刷技术已经深入生活的方方面面。这一时期,民间不仅有了刊印大部头书的实力,还接受官府委托印书,同时“发展出新颁诏令的快速摹印和应时肖像版画的印造”。4
7、民间书坊还注重挖掘市场需求,不论拥护新法或是元祐学术,都刻印贩卖,更大量刻印时文、程文,为士子科举提供“真题”和“范文”,官府屡禁不止。另外,私刻此时也已经较为普遍,“大观四年(1110 年)秘府征书,已开始取索印造学者自著之书和臣僚私家文集”。4南宋朝廷建立以后,雕版印刷业全面发展起来。南宋时期,刊印书籍早期以经史为主,后期子集两部迅速增加,文学、理学著作盛极一时,且民间刻书业越发兴盛,书籍商品化,图书市场繁荣。刻印书业的扩张,致使刻书地点也向全国铺展开来。北宋时期的书籍刊刻、销售中心主要有四个:东京汴梁、杭州、四川和福建;南宋以来,以临安行在为中心的两浙、四川、福建刊印地不断增加,除此之外
8、,两江、两淮、两荆、两广都有新的刊印地出现,刊印地基本上遍布南宋境内各地。刊印地的不断增加,直接说明了刊印图书在全国范围的普及。印刷复制技术的出现,在这个以文章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国度里爆发出了巨大的能量。千年来的典籍文章,为印本图书做好了充足的文化储备,有宋一朝,刊本大行天下,中国的口头传统和抄本文化渐渐风流云散,开启了印刷文明。二、印刷术导致贵族政治的瓦解虽然唐宋两朝前后相继,中间不过相隔 50 多年的五代时期,但文章制度、社会风貌却截然不同,其中首推上层统治阶级的变化。(一)宋代以前的统治阶层结构尽管科举一事从隋朝已经开始,但自东汉流传下来的士族门阀制度仍是主流,隋朝虽然废止了
9、九品中正制,但科举仍只是察举制度的一种补充,高门大姓仍是权力中枢的主要势力。门阀身份的高贵其实就是来自诗书传家的知识垄断,在印刷术尚未出现之时,知识只能依靠口语和抄本进行传播,学习的权力由权贵阶层把持。学术界对中国科举起源一直存在争论,主要分歧就在于“科举”到底是什么?总体而言,还是围绕何忠礼提出的三个特点进行辨析,即:一是允许“投牒自进”;二是“一切以程文为去留”;三是以进士科为主要科目。6但实际上,不到印刷术将知识普及之时,所谓科举取士,至多不过是换个形式从士族门阀中选官而已。据毛汉光统计,“全唐时期统治阶层之中,士族加小姓几占唐代统治阶层的五分之四弱,平民寒素仅占百分之二十许。实施科举的
10、最初三百年期间,就其统治阶层的社会架构而言,与实施九品官人法的魏晋南北朝时期是相同的。”7而高门大姓在统治阶层中更是占据了绝对优势,毛汉光摘选出“最盛贵”的十八家大士族,统计发现,“该十八大族在唐代凡产生宰相一百八十六人,占全唐宰相总数三百六十六人的半数以上”。7(二)印刷术为平民科举和国家文官制度创造了条件在经历五代刻印九经之后,到宋代,官方编订的儒家经典通过官刻、坊刻、私刻得以大量传播,平民也可以相对低廉的成本获得受教育的权利,士族门阀通过知识垄断掌控政治权力的状况被打破,平民进入帝国权力阶层终无实质上的阻碍。“宋代从恢复科举取士之日起,就打破以上种种限制,凡应试不分门第高低、出身尊卑,只
11、要文章、诗赋合格,一视同仁,均可录取。”8南宋理宗宝祐年间(12531258 年),据宝祐四年登科录记载,“是科录取进士 601 人,其中官僚出身184 人,平民出身 417 人”。9宋代的科举取士为平民建立了上升通道,大量印刷品一方面为其提供了获得知识的可能性,为国家确保了源源不断的人才储备,另一方面由于官刻经书字书的大量复制,这种“统编教材”既创造了进行相对公平和标准化的“全国统考”的前提条件,也有利于自上而下贯彻国家意志,建立起普通民众对于国家的认同感。而宋太祖和宋太宗经历了五代时期武人执政的历史,他们对强盛的军事集团抱有很大的戒心,从而有了以文统武的决定。宋朝贯彻文治的坚定态度,使得两
12、宋始终重视读书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整个两宋,共举行过 118 榜科举考试,有 10 余万人登科。1036第 2 期嵇大伟:雕版印刷:宋代中国文化转型的技术动因大量寒门士子进入国家统治阶层,这才有不依赖于门阀势力建立文官政治制度的可能性。宋朝也因此始终是一个高度中央集权的王朝,即使南宋晚期国家衰微,但皇帝一直没有失去对朝廷的控制。宋代的文官制度和中央集权,标志着中国贵族政治的废止,中国从此走出了中古时代。三、印刷术推动商品经济、催生市民文化儒家积极入世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主张,使得士子普遍对国家社会有强烈的使命感,“致君尧舜上,再使民风淳”几乎是每个儒生的人生抱负。这种“治世”
13、的实现有赖于“教化”,因此,宋代文人政府极力推动文化、文教事业的发展。书籍,作为“文”的载体,一直受到“崇文”国度的极大重视。宋代图书市场的繁荣,从今天对福建建阳书坊乡的考察便可见一斑,“这里还有一条保存不甚完整的古街,长约五六百米,(南宋时)两旁的店铺全部出售图书,每月就有六次这样的图书集市”。11书籍是“世界上第一种统一的、可重复的、大规模生产的商品”,12宋代商品经济的发达,首先来自印刷术提供了大量深受全民追捧的书籍,因为书籍的销售目标首先就是这个国家里最有购买力的人群,并且他们也有着强烈的购买意愿。而印刷术,正如麦克卢汉所说,具有同一性和可重复性,从而带给人们定量的思想,结果导致“自然
14、世界和权力世界都抹去了神圣的色彩”,13这种消弭神圣性的力量将口传文化的国家体制“转化为巨大的、国家主义的、重商思想的、中央自主的体制”,12并和五代时“天子宁有种乎,兵强马壮者为之”的判断一起,削弱了“天子”自身的“神性”和代天牧民的正当性,不仅导致文官集团力量的上升,而且使皇帝也变得“亲民”,甚至其本人也乐于“与民同乐”,宋朝汴梁的皇宫是历代王朝中最小的,并且坚持坐落在汴梁这座充满烟火气息的城市。这是宋代平民阶层崛起的内在逻辑。自唐中期实行“两税法”开始,中国逐渐采用货币税收,这一做法对农民来说,降低了土地对其的束缚。宋朝的土地政策是“不立田制”“不抑兼并”,在当时的耕种条件和能力下,地少
15、的农民很容易破产,这些失去土地的农民,政府又未以田地限定其流动,于是,他们或是留在当地做雇工,或是进入城市寻找机会。而且,农民流入城市,其实有时并非不得已的选择,而是主动为之。繁华城市里生动有趣的市民文化和热闹景气的商业交流,吸引着摆脱农奴身份的自由的农民,城郊附近的农民也进城贩卖物品获得田地以外的收益,大量人口需要相应的食物、商品、公共服务、工作机会等,这一切又进一步推动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和城市化的进程。商业越发繁荣产生“溢出”的效果,城市的功能和规模也继续扩大。城市里,没落门阀的诸多士族子弟落入平民阶层,而进入朝堂的平民士子不乏其人,这造成了士人和平民的文化取向趋于一致。日渐多元的城市居民结
16、构,和相对富庶安宁的日常生活,呼唤着多样化的娱乐形式。落魄贵族虽无法从事体力劳动,但经历了人生悲欢,具有创作能力和素材,平民阶层也由于印刷术带来的知识普及,出现了众多具有写作能力的人。伴随着印刷业的繁荣,经典文本已不足以填补新媒介形成的巨大“带宽”,出版市场正需要更多的内容。因此,除了民间原有的百伎、杂耍,社会上出现了话本、小说等各种形式的消遣方式。宋代出现了娱乐性、消费性特征明显的市民文化。四、印刷术开启了宋学范式(一)印刷术导致了思维模式的变迁宋以前,国家财政主要依靠田赋,农民必须被牢固地束缚在土地上,保证田地的产出以支持帝国的统治和运作,道德的集中意义在于“父父子子君君臣臣”的伦理纲常。
17、市民文化的崛起,导致了政治的重要性在日常生活中逐渐下降。“道德已经不是为了让平民服从他人,而是为了平民自己的生活必要而存在了,平民有了知识,平民也有了自己的趣味。”14无论是身份还是道德的松绑,都带来一个后果,即思想的解放,这是平民精神对学问的渗透。贵族时代注重血脉的传承、血统的高贵,这种傲慢的态度,导致对学问的传承也因循守旧一味泥古。从技术和物质条件来说,“印刷术使图书便宜而丰富。学者再也不必四处游历去搜求书籍。后继的各代学者不再可能毕生注解这一本书。注经者的时代结束了,书籍互相参证的新时代开始了”。因此,宋代有了自由研究的风气。同样,由于贵族退位和道德松绑,宋代才有了王安石的“天变不足畏,
18、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王安石的(考试制度)变化本身的目的,是在于将历来的人格主义改为实务主义。”14王安石变法失败后,“王学”更加趋向义理化,后世理学、朱子的四书集注,“成为元、明、清三代七百年的46北 京 印 刷 学 院 学 报2024 年取士标准。其实还是沿着王安石新经义的路子”。15变法虽然未竟全功,却也是儒家自身的一次吐故纳新,儒学自此“从儒经整体上来认识,改变注疏之学支离破碎的经学研究路径,将现实的政治诉求融汇在对经义的阐发中,这就是宋代义理之学的奥蕴”。16宋代理学在形成过程中,印刷术依然是重要的前置条件。知识普及的作用当然不必赘述,更重要的是思维模式的变化。麦克卢汉认为技术
19、发展带来感官的不平衡,口传文化偏重听觉,重视语言、修辞,而偏重视觉的文化则因为有着统一且连续的时空和线性的事物运动过程,导致容易思考时空关系和机械论的因果关系。印刷文化则偏重视觉,文字是语音的抽象,由出声诵读转向视觉阅读和内心语言,带来对理性和思辨的偏重,因为,文字的出现和使用会影响言语观念的转变 “从共鸣、鲜活、积极和自然力量的言语观念转变为精神层面的意义或含义”。12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尽管文字早已出现,但直到印刷术大规模应用,文字才开始普及 导致宋代学者开始进行内向式的思考。汉唐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属于口传文化,是听觉的思维模式,因此汉唐儒学是注疏的经学模式;印刷术为宋代士人带来了视觉文化的宏
20、观视野,宋学才会从汉唐寻章摘句的注疏中解放出来。从阅读方式来说,“有了印刷的书籍之后,口腔无须再发声音,读者及其反应跟社会脱离开来,读者退回到自己的心灵世界”。17机械化书写出的大量文字带来的影响是,士人向自身寻求“意义”,因此宋学注重“对生命个体的认知和感悟,提升儒学内在的性理追求”。16无论“我注六经”还是“六经注我”,都是自我意识明显增强的表现,新儒学即在此背景下出现。此外,印刷术出现的一大动力就是佛教经咒的大量需求,而佛教文献的广泛传播导致了知识界对佛教文化的吸收和利用。理学的基本命题是“存天理、灭人欲”,而佛教中大乘佛教的基本观点是“性空”说,要“不住色”“不着相”,否定“人欲”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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