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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竞争到合作:卡塔尔家族政治的演化路径与制度革新*吴 彦 傅以恒*内容提要 前石油时代,卡塔尔的家族政治呈现分散、离心的特点,家族成员对埃米尔的统治存在“不服从”的心理或状态,埃米尔的地位与其作为家族对外事务“代理人”的身份密切相关。石油时代,巨额能源财富的涌现和现代化进程的启动,导致卡塔尔统治家族内部围绕埃米尔权位的竞争变得更为激烈,家族分裂为不同的对立派系,并最终导致卡塔尔多次政变的发生。面对国内外的复杂环境和多方挑战,卡塔尔致力于法制化、威权化和完善家族内部协商制度的家族政治改革。家族政治的自我革新能力及其作为卡塔尔传统和现代纽带的平衡能力是卡塔尔家族政治能够保持政治生命力的关键原因。关键词 卡塔尔 家族政治 萨尼家族 宪法政治 协商民主家族君主制是包括卡塔尔在内的诸海湾君主国普遍实施的政治制度,在数个世纪以前,海湾地区的统治家族就已在当地建立了相对独立的政权,家族统治的传统自此形成。到 20 世纪,海湾君主国纷纷走向独立,家族统治在此过程中不仅没有解体,反而焕发出了新的活力。肇始于 2011 年并席卷中东的“阿拉伯剧变”可谓是中东国家政治社会稳定的试金石。在这次中东变局的冲击下,突尼斯、利比亚、也门、埃及等国政府相继倒台,而311*本文系 2022 年度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近代西方对阿拉伯半岛的历史认知与话语权构建问题研究”(22BSS027)及 2020 年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东现代民族和国家构建的多维比较研究”(20&ZD240)的阶段性成果,受“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吴彦,浙江大学世界历史研究所副教授、博士生导师;傅以恒,浙江大学世界历史研究所博士研究生。诸海湾君主国却呈现独有的稳定态势,甚至被称为“中东稳定之锚”。卡塔尔是成功应对危机的佼佼者,在同为海湾君主国的巴林国内出现较大范围的社会动荡,最后不得不求助于其他海湾君主国时,卡塔尔国内仅发生了小规模的游行示威,其家族统治的稳定性可见一斑。在中东剧变之后的十多年内,卡塔尔多次遭遇外交危机,其中 2013 年和 2017 年的断交事件对卡塔尔政权构成了显著威胁,然而卡塔尔的家族统治却并未动摇,甚至在危机中仍对外输出国家影响力。2017 年的断交危机在 2021 年得到了妥善解决,随后在 2022 年,卡塔尔成功举办了举世瞩目的世界杯足球赛,这是卡塔尔家族统治的韧性和政治抗压能力的明显体现。鉴此,研究家族政治是考察卡塔尔历史和现实必不可少的视角,是认识包括卡塔尔在内的诸海湾君主国政治生态所不可或缺的途径。卡塔尔的家族政治因其重要的现实意义而具有特殊的研究价值,长期以来吸引了国际学界一定的关注,主流学术观点大致分为两种类型。一类观点持乐观主义的态度,认为卡塔尔的家族统治具有较强的稳定性和坚实的基础。例如,迈克尔赫伯在 家族至上:中东君主国的专制主义、革命和民主 中认为正是在统治家族形成的利益集团的支持下,卡塔尔君主制才得以维持;艾伦弗洛姆赫尔兹在 卡塔尔:一部现代史 中认为卡塔尔社会中的传统因素例如家族和部落,在卡塔尔现代化发展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阿卜杜勒哈迪哈拉夫和贾科莫卢西亚尼在 海湾地区的宪政改革与政治参与 中认为现代卡塔尔社会的政治参与能够发展,有赖于家族和部落的支持。另一类观点则持悲观主义的态度,认为卡塔尔的统治家族在内外部均有强大的反对势力,其执掌的政府推行的经济和政治改革又趋于保守,因此其政权必然陷入停滞不前的状态甚至倒台。例如,克里斯托弗戴维森在 酋长之后:海湾君主政体即将崩溃 中认为中东的君主制在经济波动的情况下将陷入混乱乃至倒台;吉尔克里斯特尔在411石清风等:沙特,动荡中东的“稳定之锚”,环球时报 2011 年 3 月 24 日。Michael Herb,All in the Family Absolutism，Revolution，and Democracy in Middle Eastern Monar-chies,New York: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99;Allen J.Fromherz,Qatar A Mod-ern History,Washington:Georgetown University Press,2017;Abdul Hadi Khalaf and GiacomoLuciani,Constitutional Reform and Political Participation in the Gulf,Gulf Research Center,2006.海湾的石油与政治:科威特和卡塔尔的统治者和商人 中认为随着石油财富收入的下降,民众对统治家族的忠诚度也在明显降低;巴塔洛卢吉哈特在 卡塔尔的政治改革,从独裁到政治灰色地带 中认为卡塔尔的家族政治改革已陷入停滞不前的灰色地带。上述两种主流学术观点均有其合理性,然而,当下研究卡塔尔家族政治的学者大多采用政治经济学或社会学的视角,较少关注卡塔尔家族政治本身的运作及其特征,对卡塔尔家族政治的历史演变研判不足,未能充分以历史的、能动的研究方法展现卡塔尔家族政治发展的全貌,由此导致现有观点和评论带有较强的主观性,失之偏颇。本文采用历史学的研究方法,以卡塔尔统治家族历史发展的全过程为论证依据,进而考察家族统治的历史基础,分析家族政治的历史特征,并从中国学术研究的视角以中立客观的态度展望卡塔尔家族政治的发展前景。一 前石油时代萨尼家族松散的权威结构与内部竞争前石油时代,萨尼家族政权初步创立,家族统治十分有限,因此采用依靠各谢赫占据不同城镇的方式,扩大自身的统治范围。这一总体状况导致了卡塔尔家族政治松散、分权的结构。在此背景下,前石油时代,萨尼家族内部已产生明显的纠纷和竞争,父子之间、兄弟之间的权力争夺已逐渐浮现。家族斗争主要表现为反对埃米尔的集权统治,带有政治离心的特点。(一)萨尼家族的起源原居于阿拉伯半岛中部帖哈麦地区的穆达尔尼扎尔部落有诸多分支,其中一支被称为塔米姆部落。塔米姆部落又可分为数支,其中一支被称为玛阿迪德部落,萨尼家族正是玛阿迪德部落的一个分支。萨尼家族最初从511从竞争到合作:卡塔尔家族政治的演化路径与制度革新M.Christopher Davidson,After the Sheikhs The Coming Collapse of the Gulf Monarchies,London:Hurst,2012;Jill Crystal,Oil and Politics in the Gulf Rulers and Merchants in Kuwait and Qatar,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Battaloglu Cihat,Political Reforms in Qatar，FromAuthoritarianism to Political Grey Zone,Berlin:Gerlach Press,2018.阿拉伯半岛中部迁至半岛东部的亚卜林绿洲,后于 1760 年从阿拉伯半岛迁往卡塔尔半岛的祖巴拉和富韦里特,最后定居在现今卡塔尔首都多哈附近的贝达。18 世纪末,卡塔尔半岛名义上处于哈利法家族的统治下。哈利法家族原来定居在卡塔尔半岛的祖巴拉,但这一时期攻占巴林岛以后,其统治重心逐渐从卡塔尔半岛转向巴林岛。萨尼家族的名称源自该家族成员萨尼本穆罕默德阿里。萨尼本穆罕默德阿里担任族长期间,萨尼家族在富韦里特建立了自己的政权。1850 年,萨尼本穆罕默德阿里将埃米尔权位传给其子穆罕默德本萨尼。之后,穆罕默德本萨尼率领萨尼家族定居于贝达。1852 1866 年,哈利法家族委任的统治者撤出贝达,穆罕默德本萨尼的威望逐渐提高,并成为当地的实际统治者。穆罕默德本萨尼通过担任瓦哈比派沙特国家埃米尔的代理人,为其收取赋税,从而加强了萨尼家族的影响力,并将萨尼家族的统治逐渐向卡塔尔半岛内部扩张。穆罕默德本萨尼时期,萨尼家族获得了对卡塔尔半岛的初步统治权。然而,由于奥斯曼人试图重返海湾,萨尼家族的统治遭遇危机。1871 年 7 月,奥斯曼帝国在占领卡提夫一个多月以后,派遣了一个以科威特谢赫为首的代表团来到卡塔尔半岛的多哈。穆罕默德本萨尼拒绝接受奥斯曼帝国的统治,但代表团成功说服了穆罕默德本萨尼的长子嘎西姆本穆罕默德接受奥斯曼帝国的旗帜。1876 年,奥斯曼帝国任命嘎西姆本穆罕默德担任奥斯曼帝国统治卡塔尔的总督,嘎西姆本穆罕默德也正式接替穆罕默德本萨尼,成为卡塔尔的埃米尔及萨尼家族的领袖。嘎西姆本穆罕默德的行为在某种程度上保护了萨尼家族的新生政权。611“Lieutenant*Colonel H.R.P.Dickson,Political Agent Kuwait,to Political Resident”(附哈吉阿卜杜拉威廉姆森关于萨尼家族的笔记和家谱资料),18 January 1934,IOR:R/15/2/411.“Report by the Political Agent Bahrain,Captain F.B.Prideaux”(附一份从 1766 年至今与卡塔尔半岛有关的按时间顺序排列的事件清单,说明欧特巴部落、瓦哈比人以及英国和土耳其政府与卡塔尔半岛土著居民的关系),28 June 1905,IOR:R/15/2/26.“Report by the Political Agent Bahrain,Captain F.B.Prideaux”(附一份从 1766 年至今与卡塔尔半岛有关的按时间顺序排列的事件清单,说明欧特巴部落、瓦哈比人以及英国和土耳其政府与卡塔尔半岛土著居民的关系),28 June 1905,IOR:R/15/2/26.“J.A.Saldanhas Precis of Katar Affairs,1873-1904,”IOR:L/P&S/20/C243,p.13.(二)继承矛盾的初现嘎西姆本穆罕默德在接受奥斯曼帝国统治后,并未与奥斯曼帝国长期维持友好关系,他领导下的萨尼家族经常与奥斯曼人发生摩擦与冲突。萨尼家族与奥斯曼人的矛盾在 1893 年的瓦杰巴之战中达到顶峰。嘎西姆本穆罕默德率领萨尼家族及其部落附庸战胜了奥斯曼人,维护了萨尼家族的统治权力,但其与奥斯曼人的关系也降至冰点。因此,嘎西姆本穆罕默德不得不辞去奥斯曼总督一职,并于 1900 年将统治权力移交给他的弟弟艾哈迈德本穆罕默德,由艾哈迈德本穆罕默德担任奥斯曼总督,并负责与奥斯曼帝国协调。1905 年,艾哈迈德本穆罕默德被一名哈吉尔部落成员暗杀。艾哈迈德本穆罕默德死后,由于缺乏有足够威望的继承人,因此埃米尔人选一直未能确定,嘎西姆本穆罕默德不得不重掌埃米尔权位。嘎西姆本穆罕默德重新掌权以后,萨尼家族首先需要解决的棘手问题是选择埃米尔继承人。萨尼家族最初希望推选艾哈迈德本穆罕默德的长子阿里本艾哈迈德继任埃米尔,但由于嘎西姆本穆罕默德以及贝达和多哈的民众认为阿里本艾哈迈德过于年轻,因此放弃了这一选择。嘎西姆本穆罕默德的长子哈利法本嘎西姆拒绝继任埃米尔职位,因为少数萨尼家族成员认为他是谋杀艾哈迈德本穆罕默德的教唆犯。嘎西姆本穆罕默德的小儿子阿卜杜拉本嘎西姆最初也拒绝继任埃米尔,他宁愿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珍珠贸易上,对他而言,埃米尔职位或许只是一种额外的负担,而并非优待。然而,由于嘎西姆本穆罕默德年事已高,且身体每况愈下,阿卜杜拉本嘎西姆还是不得不接替埃米尔的职务。1913 年,嘎西姆本穆罕默德死于中风一类的疾病,阿卜杜拉本嘎西姆最终成为埃米尔。711从竞争到合作:卡塔尔家族政治的演化路径与制度革新“Viceroy to Secretary of State for India,”11 July 1893,IOR:L/P&S/7/70.“Political Agent Bahrain to the Political Resident,”23&30 December 1905,IOR:R/15/2/26.“Political Agent Bahrain to Shaikh Qasim b.Muhammad,8 March 1906 and the Political Resi*dent,”9 March 1906,IOR:R/15/2/26.“Political Agent to Abdullah b.Qasim,”16 July,and reply,24 July 1913,IOR:R/15/2/27.(三)早期的家族内部斗争阿卜杜拉本嘎西姆的统治并不稳固,时常遭到来自家族内部的挑战,其中势力最强大的人物是阿卜杜拉本嘎西姆的兄长哈利法本嘎西姆。在沙特阿拉伯和奥斯曼帝国的背后支持下,哈利法本嘎西姆接管了阿卜杜拉本嘎西姆在多哈的领地,并不时对阿卜杜拉本嘎西姆的统治发起挑战。1916 年的一件轶事反映了哈利法本嘎西姆与阿卜杜拉本嘎西姆的矛盾争端以及哈利法本嘎西姆对阿卜杜拉本嘎西姆统治的不屑一顾。该年 2 月,几个窃贼闯入了一名叫作阿卜杜勒拉赫曼本卡马尔的商人家中,阿卜杜勒拉赫曼开枪打死了一名窃贼,打伤了另一名窃贼。由于这些窃贼来自哈利法本嘎西姆管辖下的社区,因此哈利法本嘎西姆传唤阿卜杜勒拉赫曼,对他处以罚款600 卢比。阿卜杜拉本嘎西姆认为这样的判罚是不正义的,然而,哈利法本嘎西姆却没有接受他的建议。最后,阿卜杜拉本嘎西姆为避免与其兄长的进一步摩擦,只得放弃庇护自己的臣民阿卜杜勒拉赫曼,阿卜杜勒拉赫曼因此愤而离开卡塔尔。由此可见,这一时期埃米尔阿卜杜拉本嘎西姆的统治权力相当有限,无法有效地制约萨尼家族其他成员。在沙特阿拉伯介入的情况下,萨尼家族的内部争端有进一步升级的态势。这一情况引发了正处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英国的警惕,英国担心如果阿卜杜拉本嘎西姆被其兄长哈利法本嘎西姆所取代,卡塔尔就有可能成为不受控制的地区,从而威胁战局。因此,英国加强了对阿卜杜拉本嘎西姆的支持,最终双方签订了 1916 年条约,相当于英国通过法律文件承认了阿卜杜拉本嘎西姆的统治权。在 20 世纪 20 年代前后,海外珍珠养殖业快速发展导致海湾地区珍珠业811“Officiating Political Resident to the Government of India,”1 September 1913,IOR:R/15/2/30.“Political Agent Bahrain to Political Resident,”19 February 1916,IOR:R/15/2/30.“Lieutenant*Colonel Sir P.Z.Cox,Political Resident,to the Government of India,4 November1916”(附英国政府与卡塔尔谢赫阿卜杜拉本嘎西姆本萨尼之间的条约以及公告),3 November 1916,IOR:L/P&S/10/386.萧条,巴林对卡塔尔的贸易禁运造成了卡塔尔经济严重崩溃和民生危机。阿卜杜拉本嘎西姆甚至不得不向英国借款以维持经营。阿卜杜拉本嘎西姆由于身体状况不佳且不愿继续承担重振经济的职责,遂在 1935 年后逐渐将埃米尔的部分行政权力移交给他的次子哈马德本阿卜杜拉,但在不少国家大事上,埃米尔阿卜杜拉本嘎西姆仍然掌握着最终决策权。20 世纪 30 年代末,卡塔尔与巴林争夺对祖巴拉的控制权,在英国的撮合下,阿卜杜拉本嘎西姆与巴林统治者签订了协议。然而,哈马德本阿卜杜拉却对此极为反对,拒绝加盖埃米尔图章,并声称他的父亲已经将国家出卖给了巴林统治者。最后,在反复的协商谈判下,阿卜杜拉本嘎西姆还是签订了协议。因此,可以说这一时期萨尼家族实际上拥有两名首领,阿卜杜拉本嘎西姆和哈马德本阿卜杜拉是共同执政的。(四)前石油时代家族政治的特征总体而言,前石油时代卡塔尔的家族政治主要呈现两个特点。第一个特点是在珍珠业的经济基础上,家族政治呈现离心和分权的状态,表现在埃米尔的统治权有限,以及不少家族成员并不服从埃米尔的统治。正如旅行家帕尔格雷夫和盎格鲁波斯石油公司的员工威廉姆森所描述的那样,萨尼家族统治的经济基础在前石油时代无疑是来自珍珠财富的。珍珠业是一种极具封建依附性质的、实行恩庇侍从关系的产业,通过债务体系形成911从竞争到合作:卡塔尔家族政治的演化路径与制度革新Jill Crystal,Oil and Politics in the Gulf Rulers and Merchants in Kuwait and Qatar,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p.117.“Political Agent Bahrain to Deputy Political Resident,”12 June 1918,IOR:R/25/2/30.“Shaikh Hamad b.Isa Al Khalifah to Political Agent Bahrain,”26 April 1939;Report on a Visitto Qatar by Political Agent Bahrain,18 June 1944;draft agreement,26 April 1944 and agree*ments,17 June and 24 June 1944 between the Rulers of Bahrain and Qatar,IOR:R/15/1/371.William Giffoed Palgeave,Narrative of a Years Journey Through Central and Eastern Arabia,SpottisWoode and co.New*Street Square,London,1865,p.235;“Lieutenant*Colonel H.R.P.Dickson,Political Agent Kuwait,to Political Resident”(附哈吉阿卜杜拉威廉姆森关于萨尼家族的笔记和家谱资料),18 January 1934,IOR:R/15/2/411.恩庇侍从关系是一种二元关系,在社会经济地位上处于更高阶层的人(庇护者)用自身的影响力和资源为低阶层的人(侍从)提供保护和利益,而低阶层的人则反过来为庇护者提供支持、援助以及个人服务。参见 James C.Scott,“Patron*Client Politics and Political Changein Southeast Asia,”Th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66,No.1,1972,p.92。高利贷主船长潜水员的经济依附关系。萨尼家族的不少谢赫都是珍珠业的高利贷主,各自笼络一定数量的侍从。珍珠业不依赖土地,从事珍珠业的萨尼家族谢赫在经济上是独立的,因此,埃米尔作为萨尼家族的领袖难以通过经济操控家族其他成员,导致家族内部权力的分散性。这一点可以从阿卜杜拉本嘎西姆不情愿接受埃米尔权位一事上看出端倪。阿卜杜拉本嘎西姆在继任埃米尔之前,是多哈地区的长官,掌握着能够攫取珍珠税的海关。然而,在其成为埃米尔后,多哈反而被哈利法本嘎西姆所控制,因此,阿卜杜拉本嘎西姆继任埃米尔在经济上可能是得不偿失的,这也就不难理解阿卜杜拉本嘎西姆最初对继任埃米尔的推辞。前石油时代,萨尼家族内部的权力争夺更多地表现为一种“不服从”的心理或状态,即家族的任何一名成员都无权统治另一名成员,而非单纯是为了争夺埃米尔权位所带来的利益。就像嘎西姆本穆罕默德的侄子穆罕默德本艾哈迈德在嘎西姆本穆罕默德临终时所说的那样:“我们不会受任何人指使,也不会服从任何人。”前石油时代卡塔尔家族政治的第二个特点,即埃米尔的地位与其作为家族对外事务“代理人”的身份密切相关。在外部势力的支持下,埃米尔相较于家族其他成员具有一定的优势,从而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成为整个萨尼家族的首领。埃米尔的身份在前石油时代虽不能形成完全凌驾于其他萨尼家族谢赫之上的经济和政治地位,但埃米尔作为统治家族对外关系的“代理人”,权力因外部势力的支持而有所强化,因此,在殖民宗主国的支持下,埃米尔实际上拥有一定的制约家族成员的能力。1868 年条约 和1916 年条约 是殖民时期卡塔尔与宗主国英国签订的最为重要的条约,这些条约是由埃米尔代表萨尼家族与英国签署的,这也就意味着萨尼家族的全体成员同样必须遵守这些条约,如果有家族成员胆敢违反其中的条款,埃米尔就有权在英殖民政府的支持下对其进行惩戒。这种情况在武器交易021Rosemarie Said Zahlan,The Creation of Qatar,Abingdon*on*Thames:Routledge,2016,pp.20-21.穆罕默德本艾哈迈德是艾哈迈德本穆罕默德的小儿子,是阿里本穆罕默德的亲弟弟。“Reports Submitted by Yusuf b.Ahmad Kanoo to the Political Resident,”19 February 1916,IOR:R/15/2/30.问题上体现得尤为明显,根据 1916 年条约,英殖民政府严禁在卡塔尔半岛进行武器走私,因此萨尼家族的其他谢赫无法获得足够的武器用于武装自己的随从,而埃米尔则根据与英国的特殊关系,每年都能获得一定数量的武器,甚至在特殊时期还能获得更多支持,例如 1926 年埃米尔阿卜杜拉本嘎西姆与哈利法本嘎西姆斗争较为激烈时,英殖民政府特批出售给埃米尔阿卜杜拉本嘎西姆一批枪支弹药,埃米尔表示非常满意,他声称运用这些武器能够威慑家族中的反对势力。二 石油时代卡塔尔家族政治与继承纷争石油时代,巨额能源财富的获得和现代化进程的启动,导致卡塔尔统治家族内部围绕埃米尔权位的竞争变得更为激烈。埃米尔权位涉及高额石油收入的分配权以及各种统治权益的掌控权,统治家族中有合法继承权的成员均或多或少地参与了对埃米尔权位的争夺,家族分裂为不同的对立派系,并因对立分裂不断加剧而最终导致石油时代卡塔尔多次政变的发生。(一)争夺石油收入的家族内部冲突1935 年,卡塔尔与英国的盎格鲁波斯石油公司签订了 石油特许权条约,随着石油勘探和开采的进行,石油财富开始涌现,对卡塔尔的家族政治和埃米尔权位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石油时代的到来,改变了萨尼家族统治的经济基础,对埃米尔权位的争夺与过去相比增加了显著的超额经济利益,围绕埃米尔权位的家族内部斗争也从“不服从”转变为争夺石油121从竞争到合作:卡塔尔家族政治的演化路径与制度革新“Lieutenant*Colonel Sir P.Z.Cox,Political Resident,to the Government of India,4 November1916”(附英国政府与卡塔尔谢赫阿卜杜拉本嘎西姆本萨尼之间的条约以及公告),3 November 1916,IOR:L/P&S/10/386.“Lieutenant*Colonel Sir P.Z.Cox,Political Resident,to the Government of India,4 November1916”(附英国政府与卡塔尔谢赫阿卜杜拉本嘎西姆本萨尼之间的条约以及公告),3 November 1916,IOR:L/P&S/10/386.“Abudullah b.Qasim to Political Resident,”18 September 1926,IOR:R/15/2/79.Nasser Al*Othman,With Their Bare Hands The Story of the Oil Industry in Qatar,London:Long*man Group,1984,pp.137-146.财富的矛盾。哈马德本阿卜杜拉身体状况极差,在 1948 年 5 月不幸辞世。阿卜杜拉本嘎西姆不得不重掌大局,并挑选新的继承人以延续萨尼家族的统治。阿卜杜拉本嘎西姆最初试图任命哈马德本阿卜杜拉的儿子哈利法本哈马德作为埃米尔的继承人,但由于哈利法本哈马德当时只有 18 岁,年纪过轻,不能服众,因此,阿卜杜拉本嘎西姆只得任命其长子阿里本阿卜杜拉为埃米尔继承人。1949 年 8 月,阿卜杜拉本嘎西姆宣布退位,阿里本阿卜杜拉继任埃米尔。这次王位继承表面上看是一场和平稳定的权力交接,但实际上埋下了家族内部严重冲突乃至分裂成不同派系的种子。加之阿卜杜拉本嘎西姆认为他在统治国家期间获得的所有收入(尤其是石油收入)都是他的个人财产,因此他没有向继任者阿里本阿卜杜拉移交任何资金,而是将大量资金汇往国外。这些情况导致阿里本阿卜杜拉的统治权被进一步削弱,随后面临来自统治家族内部的大量挑战。阿里本阿卜杜拉继任埃米尔后不久,1950 年 4 月,家族中的反对派谢赫联合起来,公开批评阿里本阿卜杜拉的统治。这些反对派谢赫包括:阿里本阿卜杜拉的诸位叔伯,即阿卜杜拉本嘎西姆的兄弟;阿里本阿卜杜拉的几位堂兄弟,即阿卜杜拉本嘎西姆已故兄弟萨尼本嘎西姆的儿子;还有最重要的反对派,即“被剥夺”了埃米尔权位的哈利法本哈马德及其率领的家族派系。这些统治家族内部的反对派抗议阿里本阿卜杜拉和英国顾问任命谢赫纳西尔本哈立德本艾哈迈德萨尼担任多哈的市长,并重点提出了要求阿里本阿卜杜拉在家族内部重新分配石油收入的主张。阿里本阿卜杜拉不得不做出妥协,同意给这些家族反对派发放更高额的经济补贴,并威胁要辞去埃米尔职位,将卡塔尔的内政交由英国顾问全权管理,这才暂时平息了这次家族纠纷。221“Political Agent Bahrain to Political Resident,26-27 May 1948;Note by Political Agent Bah*rain,”29 May 1948,IOR:R/15/2/609.“Letters from Abdullah b.Qasim and Ali b.Abdullah,”19-20 August 1949,FO:371/74944.“Political Resident to Foreign Secretary,”1 September 1949,FO:371/74944.“Extract from Qatar Diary”21 April-20 May 1950,FO:1016/63.(二)继承纠纷与家族派系斗争阿里本阿卜杜拉统治时期最为严重的家族纠纷在于对埃米尔继承权的争夺。哈利法本哈马德长期以来心怀不满,一直将阿里本阿卜杜拉视作埃米尔权位的篡夺者,但由于阿里本阿卜杜拉继任埃米尔已成事实且得到了英国的支持,哈利法本哈马德只能暂时作罢。在参与 1950 年的家族抗议活动之后,哈利法本哈马德又于 1953 年暗中支持卡塔尔石油工人的罢工运动,此举是为了削弱阿里本阿卜杜拉的统治权,并迫使他公开重申继位时的承诺,即任命哈利法本哈马德为埃米尔继承人。阿里本阿卜杜拉虽表面应承,但其早已决定将埃米尔权位传给自己的儿子艾哈迈德本阿里,这一情况实际上最后导致了艾哈迈德派系和哈利法派系的决裂。1957 年,阿里本阿卜杜拉通过英国顾问与巴林政治代理协商,希望英国能够支持艾哈迈德本阿里成为埃米尔继承人。英国在评估当时的政治局势后,决定一方面安抚阿里本阿卜杜拉,提出让其暂缓退休并传位给其子艾哈迈德本阿里的主张,另一方面加强卡塔尔政府部门和警察部队的建设,使埃米尔拥有听命于自己的行政执法机构以约束家族成员。围绕继承权的斗争在 1958 年达到顶峰,艾哈迈德本阿里不顾其父的劝阻,执意访问埃及,在此期间,开罗的电台将艾哈迈德本阿里描述为卡塔尔埃米尔的继承人,从而激怒了哈利法本哈马德。哈利法本哈马德要求阿里本阿卜杜拉立即承认自己的继承权,这次事件几乎酿成了一场严重的家族内部冲突,最终在巴林政治代理的调解下,双方才同意暂时搁置矛盾。阿里本阿卜杜拉在面临统治家族内部诸多反对派的情况下,仍然于1960 年 10 月 23 日宣布退位,并将埃米尔权位传给自己的儿子艾哈迈德本阿里。哈利法本哈马德对此十分不满,然而,由于萨尼家族的大部分成员不愿在此时爆发严重的家族内部冲突,哈利法本哈马德只得承认艾哈迈德本阿里成为卡塔尔埃米尔。不过,哈利法本哈马德在321从竞争到合作:卡塔尔家族政治的演化路径与制度革新“Extract from Summary of Events in the Persian Gulf,”September 1953,FO:371/104260.“Political Resident to Foreign Office,”10 June 1958,FO:371/132759.宣誓效忠的同时,要求艾哈迈德本阿里将自己任命为下一任埃米尔和副统治者。双方协商之后,艾哈迈德本阿里答应了哈利法本哈马德的要求,并赋予其广泛的权力,包括参与掌管和分配国家的财政收入。通过这些措施,艾哈迈德本阿里满足了哈利法本哈马德的权位要求,双方达成了一个默许的短期和平协议,一直维持到卡塔尔独立。(三)独立与家族政变在与其他海湾休战国共同建立一个联合酋长国的协商未能达成一致的情况下,1971 年9 月3 日,卡塔尔宣布结束 1916 年条约,成为一个独立的君主国家,并成为联合国正式成员国。卡塔尔的历史翻开新的一页,萨尼家族也肩负着将卡塔尔建设成为一个现代化国家的新历史使命。艾哈迈德本阿里虽促成了卡塔尔的独立,但却不是一个现代化国家的合格统治者。巨额的石油收入使得艾哈迈德本阿里安于现状,无心进一步推动国家的现代化发展。然而,初生的卡塔尔国家弊病重重,亟须改革,国家的稳定繁荣受到明显威胁。统治家族内部暂时搁置的矛盾再次爆发,传统上的血缘派系斗争与新时期家族保守派和家族改革派的斗争相结合,最终导致了政变的发生。在卡塔尔独立半年后,1972 年 2 月 22 日,哈利法本哈马德在统治家族资深成员普遍同意的情况下,乘艾哈迈德本阿里赴伊朗参加狩猎活动之机,发动了政变。这次政变还得到沙特阿拉伯的大力支持,在哈利法本哈马德宣布艾哈迈德本阿里的统治被推翻后,沙特阿拉伯派遣军队进驻卡塔尔边境以防范艾哈迈德本阿里的报复行动。哈利法本哈马德统治时期,沙特阿拉伯继续插手萨尼家族的内部事务。哈利法421“Political Resident to Foreign Office,”25 October 1960,FO:371/149172.“Declaration of Shaikh Ali b.Abdullah to Abdicate,and Succession of Shaikh Ahmad b.Ali,”FO:371/149172.包括阿联酋的七个成员国阿布扎比、迪拜、沙迦、富查伊拉、乌姆盖万、阿治曼和哈伊马角,以及卡塔尔和巴林。Battaloglu Cihat,Political Reforms in Qatar From Authoritarianism to Political Grey Zone,Berlin:Gerlach Press,2018,p.28.Joseph A.Kechichian,Power and Succession in Arab Monarchies,Boulder:Lynne Rienner Press,2008,p.198.本哈马德最初指定长子阿卜杜勒阿齐兹本哈利法为王储,遭到沙特阿拉伯的反对,后任命其子哈马德本哈利法担任王储和国防部部长。哈马德本哈利法虽被任命为继承人,但与其父哈利法本哈马德之间有着诸多政治分歧,两者的矛盾主要集中在国家发展方向和现代化改革等问题上。哈利法本哈马德在其统治晚期也逐渐趋于保守,而哈马德本哈利法拥有西方教育的经历,眼界相对开阔,思想观念较为开放。哈马德本哈利法反对其父的渐进式改革方案,主张采取积极措施推动卡塔尔的现代化,两者政治主张的差异和对权力的争夺导致了家族内部的又一次纷争。之后,哈利法本哈马德试图收回此前给予哈马德本哈利法的一些统治权力,迫使哈马德本哈利法发动政变夺取统治权。1995 年 6 月,哈马德本哈利法趁哈利法本哈马德在瑞士度假之机,指挥军队包围迪万,并宣布哈利法本哈马德的统治终结。由于哈马德本哈利法有长期充分的准备,以及武装部队由他实际掌握,因此政变只遭遇到微弱的抵抗。几天后,萨尼家族的主要成员大都表示效忠新的埃米尔。1996 年 2 月,哈马德本哈利法挫败了支持哈利法本哈马德的家族势力集结的叛军,逮捕了 100 多名叛乱分子,其中包括一些萨尼家族的重要成员,例如警察部部长哈马德本嘎西姆等人。2002 年 10月,卡塔尔当局又在美军的协助下逮捕了数十名高级军官,据称这些人密谋发动政变推翻哈马德本哈利法的统治。这些军官大多是萨尼家族的成员,其中不少是哈利法本哈马德的支持者,他们甚至还获得了沙特阿拉伯的支持。2011 年,萨尼家族的内部斗争再次出现,卡塔尔军队中的16 名萨尼家族成员发动政变反对哈马德本哈利法的统治,他们抱怨哈521从竞争到合作:卡塔尔家族政治的演化路径与制度革新“Qatars Decision Makers*Hamad Background,”APS Review,https:/ A.Kechichian,Power and Succession in Arab Monarchies,Boulder:Lynne Rienner Press,2008,p.219.“迪万”在阿拉伯语中原意指“堆放书籍、记录之地”,而后延伸为国家权力中心,即政治、经济和军事事务商讨之处。Allen Fromherz,Qatar A Modern History,London:I.B.Tauris&Co.,Ltd.,2012,p.85.Joseph A.Kechichian,Power and Succession in Arab Monarchies,Boulder:Lynne Rienner Press,2008,pp.202,209.马德本哈利法的妻子莫扎宾特纳赛尔米斯奈德行事张扬,要求恢复国家的传统并更换领导人以实施更加保守的国内外政策,并支持前王储阿卜杜勒阿齐兹本哈利法继任埃米尔。(四)石油时代家族政治的新变化家族内部的斗争迫使埃米尔哈马德本哈利法更为谨慎地选择王储和继承人。哈马德本哈利法最初任命其长子米沙哈尔本哈马德为王储,然而米沙哈尔本哈马德缺乏领导才能,因而很快被其弟嘎西姆本哈马德所取代。嘎西姆本哈马德于 1996 年成为王储后,或由于他缺乏统治国家的兴趣,或由于他的忠诚受到了哈马德本哈利法的质疑,几年后被他的弟弟塔米姆本哈马德所取代。塔米姆本哈马德于 2003年成为王储后,逐渐分享埃米尔的统治权力,并参与实施哈马德本哈利法的现代化改革计划,积累了统治国家的经验,成为有能力延续哈马德本哈利法现代化改革措施的继承人。由于哈马德本哈利法奉行较为激进的改革措施和外交手段,国家面临的内外政治压力日益严峻,于是哈马德本哈利法采取退位的措施以缓和矛盾。2013 年,哈马德本哈利法将王位传给塔米姆本哈马德,实现了卡塔尔国家最高统治权的和平交接。前石油时代,卡塔尔统治家族内部尽管也时有矛盾和摩擦,但围绕埃米尔权位的争夺并不激烈,甚至几任埃米尔均有放弃权位以推卸统治职责的打算,埃米尔权位继承总体上呈现相对平稳的状态。石油时代,萨尼家族政治受能源经济和食利主义体制的影响,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家族内部在利益的驱使下,分裂为不同的派系。围绕埃米尔权位和王储继承权的争夺变得异常激烈,甚至造成了国家独立后的两次政变。然而与此同时,能源财富的大量涌入,也提升了埃米尔的地位,维护了萨尼家族的政权稳定。在家族政治改革的推动下,卡塔尔实现了新时期埃米尔权位的和平继承。621Matthew Gray,Qatar Politics and the Challenges of Development,Boulder:Lynne Rienner Press,2013,p.61.Allen Fromherz,Qatar A Modern History,London:I.B.Tauris&Co.,Ltd,2012,p.133.三 法制、权威与家族政治的制度化变革细究卡塔尔家族政治发展和政治体制改革的历史,可以发现卡塔尔的家族政治已今非昔比。石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