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杂事》：世界公共媒体鲁迅叙事的开端——新见“日本与鲁迅”资料考论之一.pdf

85现代中文学刊/双月刊 2023 年第 5 期（总第 86 期）Journal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Bimonthly NO.5，2023 Sum NO.86内容提要：在世界范围内，公共媒体的“鲁迅叙事”肇始于 1909 年日本及日本人（半月刊，东京）刊载的记事文艺杂事。日本学者藤井省三在 1980 年著文披露文艺杂事有关鲁迅兄弟译介出版域外小说集的一则文字，为鲁迅研究史提供了极有纪念意义的史料。其他未有介绍的内容涉及文豪森鸥外的小说新作、福本日南的历史小说、丸善书店的经营变革、政治家的治丧通知、新闻媒体对社会趣闻的处理、东京学者对言文一致体写作的执着以及商业资本与文学的勾连等，五光十色，呈现了1909 年春鲁迅归国前夕东京缤纷文艺界的片羽吉光，对切实把握留日时期鲁迅置身之日本语境大有裨益。文艺杂事整体实为“后期东京鲁迅”的重要文艺现场史料。关键词：鲁迅、周作人、日本及日本人、文艺杂事、孙竹丹、宫崎滔天、东京1909年3月，“会稽周氏兄弟”翻译的 域外小说集第一集在东京一经出版，即受到日本媒体关注。两个月后，杂志日本及日本人第 508 号（1909 年 5 月1 日）刊载记事文艺杂事，所述一系列文艺界动态中便有域外小说集在日本翻译出版的消息。最早披露这则记事中关于鲁迅兄弟译书出版文字的，是学生时代的藤井省三教授。具体情形详见署名“（日本留学生）藤井省三”的日本介绍鲁迅文学活动最早的文字（1980 年 3 月 复旦学报 1980 年第 2 期）一文。文章译介披露的这段文字，至少在目前仍是世界鲁迅叙事最早的公共媒体文字。作者通过鲁迅后来的日记及其他自述，特别是周作人的回忆证言，对日本及日本人关注并报道周氏兄弟文学活动的历史背景及其经纬进行考察，清理出周氏兄弟革命派留日学生同仁孙竹丹宫崎滔天日本及日本人这样一条联系脉络，重现了鲁迅留日时期文学活动的珍贵场面，为鲁迅研究史提供了一份有纪念意义的史料。稍显遗憾的是，除有关鲁迅兄弟译书出版的小段文字以外，文艺杂事的其他报道至今未有披露。故今本文予以译介考论，以窥见 1909 年春天鲁迅归国前夕所享有的日本文艺语境，即东京文艺界缤纷之一撇。日本及日本人是日本的一本评论杂志，其前生后世比较复杂。杂志母体系国粹主义团体“政教社”。政教社成立于 1888 年，主要成员有思想家评论家三宅雪岭（18601945）、地理学家志贺重昂（1863文艺杂事：世界公共媒体鲁迅叙事的开端新见“日本与鲁迅”资料考论之一 朱 芬（华东政法大学外语学院）潘世圣（华东师范大学外语学院）/现代中文学刊861927）以及佛教哲学家、教育家井上圆了（18581919）等人。该团体成立后即创办机关刊物日本人（半月刊），从 1907 年 1 月号（通卷第 450 号）开始改名为日本及日本人，主编仍为三宅雪岭。主要执笔人有长谷川如是闲、福本日南、丸山干治、古岛一雄和久津见藏村等。政教社的基本立场是倡导国粹主义，但并无右翼国体论的极端性质，属于抵抗明治政府自上而下欧化政策的开明国粹主义派别。他们倡导适当吸收和消化西洋文化，呼吁发扬国粹主义。杂志发行一直持续到 1944 年，在日本思想文化学术界有过很大影响，是一份有分量的刊物。因此，尽管鲁迅兄弟译书出版的消息只有短短七行，但初次亮相便是主流媒体，也算是一件意味深长的事情。众所周知，尽管鲁迅研究早已成为显学，但鲁迅留日时期研究仍然是一个相对滞后的领域，其原因之一在于跨文化跨语际以及相关资料的匮乏。比如，鲁迅兄弟本以日记记录完整著称，但偏偏两个人都没有记录留日生活的日记。以鲁迅而言，留日前四年，因为有弘文学院和仙台医专的经历，相应的还有一些档案资料保存下来，为还原鲁迅的留日生涯提供了有力支撑。但到了留日后期，也即东京自由文艺青年时期的三年，由于不再背靠组织，没有固定的组织活动，相关的外围资料不复存在。以至于东京三年一直和他朝夕相处的周作人也感叹：“自一九六至一九九年这四年间，因为我和鲁迅一直在一起，他的事情多少能够知道，不过说起来也实在不多，因为年代隔很久了，是其一，其次是他过的全是潜伏生活，没有什么可记。”1在这种情形下，周作人从 1930 年代后期到1960 年代的一系列鲁迅回忆证言，包括他自己的人生回忆，都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史料价值。在目前可见的资料中，周作人的相关回忆证言最为详尽也最为明确。他一再申明，自己写这一类回忆，“唯一的目的就是报告事实。如果事实有不符，那就是原则上有错误，根本的失了存在的价值”。2汇综分析周作人的回忆记述，确可具体还原域外小说集现身日本杂志媒体的因果由来。尤其是据周作人手写原稿直接发表的鲁迅与日本社会主义者一文以及鲁迅的故家（上海出版公司，1953 年）最值得关注。这些证言清晰记述了鲁迅与日本及日本人发生关联的端绪，并且可以为本文披露的 文艺杂事 所证真：鲁迅留学的时候，日本的社会主义运动正在开始发展。他在很早的时候曾同他们有过接触，据我记忆那时是一九六年的初冬吧。当时我同鲁迅往东京去，有在南京相识，在做革命运动的朋友寿州孙竹丹，托我带两样东西，说是亲戚吴家有女儿吴若男在日本留学，这是带给她去的。这是一把黄沙的茶壶和一件羊皮背心，叫我送给宫崎寅藏，请他转交。这位自称“白浪庵滔天”的宫崎滔天在清末相当有名，曾经帮助过孙中山的革命运动，写有一册自传三十三年之梦，由“金一”孽海花的发起人金松岑译成汉文，与“黄中黄”（章行严）所译的孙逸仙在青年中间很有影响。我因语言不同，地理不熟，不能去送，乃由鲁迅代去，找到宫崎滔天，谈得很是投机。过了两天，他到神田小川町的平民新闻社去访问，这是社会主义者所办的报纸，红色的大门，大概宫崎滔天也是在内，所以约他在那里会见。那报的主笔是堺枯川（利彦），那时也相见了。他们还出版有社会主义研究，一种杂志似的刊物，红色纸面，很是鲜艳，鲁迅当时买有一套，大概是六册，内容已记不清，只记得其中的一册是共产党宣言的译本。这书在东京时一直保存着，但似不曾带回中国来。当时俗称社会主义的共产主义的经典是马克思的资本论，因为是以经济立脚的，一般的青年学生都感觉不易懂，倒是不大科学的，多有空想的无政府共产主义比较的更有吸引力，因此幸德秋水（传次郎）和大杉荣的势力，在学生中间也就比堺枯川为大。一方面俄国有一个无政府共产主义者克鲁泡特金，用了漂亮的英文，做出好些书来，其中一册一个革命家的自叙传，最有力量。其中叙述十九世纪中间俄国青年的变化，解说有名小说父与子里巴扎洛夫的“虚无主义”的真相，指出世间关于“虚无党”的歪曲传说之不可靠。鲁迅当时曾嘱我节译出来，送给刘申叔，登在他的天义报上。3（下划线均为引用者所加）这就是 1906 年鲁迅回国完婚并携周作人重返东京，因朋友所托而与宫崎滔天接触，并进一步与日本媒体发生过往的情形。总之，在东京从事文艺活动时期，鲁迅一开始便因上述机缘巧合与日本媒体有了最初的接触，为后来亮相日本媒体埋下了伏笔。周作人的另一则证言主要讲述稍后的 1908 至1909 年左右的情形：（1906 年 3 月。引用者注）鲁迅从仙台回到东京，在公寓里住了些时候，夏天回家去结了婚。那时适值我也得着了江南督练公所4的官费，派往日本留学，所以先回家一走，随即同了他经上海到东京去。中略1908 年春间，许寿裳找了一所房子，预备租住，只是费用太大，非约几个人合租不可，于是来拉鲁迅，结果是五人共住，就称为“伍舍”，官费本来有限，这么一来自然更是拮据了，有一个时候，鲁迅甚至给人校对印刷稿，增加一点收入。可巧在这时候有我在南京认识的一个友人，名叫孙竹丹，是做革命运动的，忽然来访问我们。说河南留学生办杂志，缺人写稿，87现代中文学刊/叫我们帮忙，总编辑是刘申叔，也是大家知道的。我们于是都来动手。鲁迅写得最多，除未登完的裴彖飞诗论外，大抵都已收录在文集坟的里边。许寿裳成绩顶差。我记得他只写了一篇，题目似是兴国精神之史耀，而且还不曾写完。鲁迅的文章中间顶重要的是那一篇摩罗诗力说，这题目用白话来说，便是“恶魔派诗人的精神”，因为恶魔的文字不古，所以换用未经梁武帝改写的“摩罗”。英文原是“撒但派”。乃是英国正宗诗人骂拜伦、雪莱等人的话，这里把它扩大了，主要的目的还是介绍别国的革命文人，凡是反抗权威，争取自由的文学便都包括在“摩罗诗力”的里边了。事件虽是迟了两年，发表的地方虽是不同，实在可以这样的说，鲁迅本来想要在 新生 上说的话，现在都已在河南上发表出来了。5（下划线为引用者所加）河南系是河南留学同乡会所出，是比较晚出的一种。其第一期出板时日是一九七年的十二月，大概至多也出到十期吧。鲁迅在第一期上边发表了人间之历史，写作的时期自然更在其前，那时候是还住在中越馆里，河南的朋友只有我的一个同学吴一斋，但来拉写文章的却并不是他，乃是安徽寿州的朋友孙竹丹；而河南的总编辑，则是江苏仪征的刘申叔。稿子写好，便由孙竹丹拿去，日后稿费也是由他交来。中略鲁迅一共写了六篇文章，两篇是谈文艺的，摩罗诗力说分作两次登载，是最为用力之作。又有裴彖飞诗论，惜未曾译全，因为这些诗人是极值得介绍的。另外四篇则属于学术思想范围，是在西片町所写的。6继文艺译介评论之后的另一件重要工作，就是翻译编印域外小说集。正如周作人所说，至此，鲁迅筹划的第一阶段的文艺活动介绍欧洲新文艺思潮和译介外国小说已经基本完成。他感叹这两件工作都有些意外因素的介入：“河南上写文章是不意的由于孙竹丹的介绍”，“译印域外小说集也是不意的由于一个朋友的帮助。这人叫蒋抑卮”，“借了他一百五十元，印了初集一千册，二集五百册”。7这里之所以一再摘引周作人的回忆，乃是因为这些证言对鲁迅初期的文艺活动，其由来及性质，对鲁迅兄弟与日本文化界文艺界以及媒体的接触等一系列问题做出了切实的记述说明，呈现出域外小说集出版引发反响的历史背景。我们将文艺杂事的记事文字与周作人的回忆进行参合对照，可以进一步确认和证实两者之间清晰的交结状态。当年文艺杂事的报道文字虽然只有几句话，但却点出了域外小说集的三点核心信息。第一，当时在日本的中国青年（留日学生）流行阅读欧美小说。笔者以为这里实际上是记事作者基于对鲁迅兄弟的译介活动特别是域外小说集的翻译出版而做出的判断和描述。第二，译者和译书的基本信息：“居住于本乡、年约二十五六岁的周姓中国兄弟，饱读英德两语的泰西作品，在东京出版印刷定价三十钱的域外小说集，并销往中国，现已出版第一册。译文当然是汉语。”的确，从 1906 年夏鲁迅回到东京再到三年后回国，鲁迅兄弟一共有过四个居处，但都在本乡，而且相距甚近。“本乡”原是东京市 35 个区之一，以本乡台一带为主，包括本乡、汤岛、驹込、根津、千駄木等地，位于今“文京区”南偏东的位置。本乡区设立于 1878年，1947 年与“小石川区”合并为“文京区”。本乡一带有南北走向的“本乡大街”，过去多有武士家的宅院，著名的东京大学便在本乡。鲁迅他们的第一个住处是“伏见馆”。当时的地址为本乡区二丁目，后经变迁，现为“文京区本乡三丁目 1-5”。关于这个中下等的“下宿”，周作人在鲁迅的故家和知堂回想录中有详细描述。简单说，就是出租房间提供饭食，定期签约付费，类似公寓或旅馆。第二个住处“中越馆”。1907 年春，鲁迅兄弟搬到第二个住处，与“伏见馆”相隔不到 200 米的“中越馆”。地址是“本乡区东竹町”，今“文京区本乡二丁目 9-14 番地”。后来日本研究者进行实地勘察，根据周作人的具体描述，推断出更加精确的位置，即“文京区本乡二丁目 11 番”。第三个住处“伍舍”。是一年后的 1908 年 4 月，应许寿裳之邀，鲁迅兄弟、钱均夫、朱谋宣共五人搬进了“西片町的家”，即后来戏称为“伍舍”的宅子。8这里是“本乡区西片町十番地吕字七号”，今“文京区西片一丁目二番地八号”。这个“华美的住宅”的上一位租客，居然是日本大文豪夏目漱石。他们一家在1906年末入住，半年多时间里夏目漱石在这里写出了虞美人 三四郎等名作，但没过多久便于 1907 年 9 月搬走。半年后，鲁迅和伙伴们住进这个装修一新的大房子。当初夏目漱石搬出这里，是因为房东提高房租，由每月 27到 30 再到 35 圆，以致夏目漱石深感不快，索性搬了出去。不过鲁迅他们也仅仅在这里生活了十个月，便结束了华美宅邸的五人组生活。我们可以猜想，这种与夏目漱石的近切因缘，或许也会多少激发鲁迅他们对夏目漱石其人其文学的关注吧。第四个住处叫“一轩屋”。1908 年冬，鲁迅兄弟外加许寿裳，搬到了一个不大的独栋房子“一轩屋”。这里离伍舍仅有数十米远，属西片町十番地波之 19 号（今西片二丁目四番地 11-12 号）。不久，周作人和来下宿帮工的羽田信子相识，并于 1909 年 5 月，也是就是文艺杂事刊载域外小说集出版消息的当月结婚，再之后便是鲁迅/现代中文学刊88启程回国赴任绍兴。9所谓年龄二十五六，也并无不可。鲁迅时年周岁27 有余，周作人 24 岁，概曰两人二十五六也恰如其分。至于饱读英德两语的泰西作品也属实情。周作人说，当时弱小民族文学英译很少，鲁迅基本是依靠他在仙台医专习得的德语，搜集阅读德文版作品，写作长文，翻译小说。后来小说月报出弱小民族专号，找不到资料，便是鲁迅当年搜集研读的资料救了急。这一工作之早之独特，其实值得进一步研究。第三，中国留学生的阅读倾向。“一般喜欢阅读俄国那种具有革命性和虚无色彩的作品，接下来是德国和波澜等国的作品，而唯独不太关心法国作品。”这一记述，与周作人对当年鲁迅阅读译介外国文学的回忆完全一致。鲁迅与日本社会主义者 说比起马克思 资本论这样高深的经济学，“多有空想的无政府共产主义”更能获得中国青年的共鸣，鲁迅曾让周作人去翻译克鲁泡特金具有虚无主义倾向的一个革命家的自叙传。在鲁迅的国学与西学中又谈到后期在东京买德文书阅读，主要读海涅：“原因是海涅要争自由，对于权威表示反抗。他利用德文去翻译别国的作品，介绍到中国来，来改变国人的思想，走向自由与解放道路。”鲁迅并不关心欧洲的自然主义文学，“只有俄国的现实主义文学里，具有革命与爱国的精神，为鲁迅所最佩服”。并通过德文译本进一步搜集“弱小民族”和国家的文学。10“他的德文实在只是敲门砖，拿了这个去敲开了求自由的各民族的文学的门”。11知堂回想录则概括得更加清晰：“当初域外小说集只出了两册，所以所收作家偏而不全但大抵是有一个趋向的，这便是后来的所谓东欧的弱小民族。统计小说集两册里所收，计英法美各一，俄国七，波兰三，波斯尼亚二，芬兰一，这里俄国不算得弱小，但是人民受着迫压，所以也就归在一起了。换句话说，这实在应该说是，凡在抵抗压迫，求自由解放的民族才是。”12文艺杂事的记事虽然非常简短，但所说的信息要点都与周作人证言对几十年前鲁迅译介外国文学的情形相吻合。大概率可以推断，这则记事信息来源基本上只能是出自鲁迅兄弟本人。又因为当时的这种“对外”活动主要是鲁迅出头，那也就是鲁迅本人的可能性最大。比起纸面的信息交流，直接的面对面交流的可能性更大。考虑到前面讲过的鲁迅兄弟孙竹丹宫崎滔天日本及日本人杂志这个人际交流脉络，鲁迅与已经相识的宫崎滔天的交往极有可能并不止1906年的那两次。或许鲁迅赠书给宫崎滔天，使其直接了解到鲁迅的译介活动，包括译书的具体信息以及中国青年阅读接受欧美文学的倾向和特点。而对一个反对日本全盘西化的社会风气，主张保持日本主体性（国粹主义）的媒体和知识人团体来说，鲁迅兄弟借助日本平台的文学译介活动也确是一个合乎时宜的事例。于是，鲁迅兄弟的努力及其成果顺理成章地进入日本媒体的关注视野。尽管记事简略且被当成“文艺杂事”，但终究，鲁迅文学事业的第一步，兄弟俩殚精竭虑打造的出世译作，13在第一时间以公共媒体报道的形式进入“译介”“传播”过程，并成为世界鲁迅叙事的起点，其意义委实不可小视。“杂事”的其他信息，虽然多是一些杂沓的趣闻轶事，但也为我们提供了 1909 年春天那个时段，鲁迅置身共享的文艺空间的气氛和状态，留下了一些难得的时代的片羽吉光。在诸杂事中，成为首要话题的，是大作家森鸥外最新发表的短篇小说半日，记事称这部小说因其与森鸥外实际家庭生活的关系云云，引起读者的广泛兴趣。周作人曾说过鲁迅留日时喜欢夏目漱石和森鸥外。“伍舍”的因缘链条上不仅有夏目漱石。在夏目漱石之前，森鸥外也曾是“伍舍”的房客。半日在文坛和一般读者中的喧嚣反响，鲁迅不可能一无所知。但终于，至少在当时，鲁迅的内心激情向往，却是欧洲的弱小民族文学。不消说日本的自然主义以及稍后的“私小说”，甚至作为鼻祖的欧洲自然主义并非他关注的重心，用周作人的话来说，“鲁迅的文学主张是为人生的艺术，虽然这也就是世界文学的趋向，但十九世纪下半欧洲盛行自然主义，过分强调人性，与人民和国家反而脱了节”。14鲁迅虽然曾喜欢夏目漱石和森鸥外这些优秀的日本作家，但最终还是本能地选择了一条更贴近苦难祖国和人民的文学路径。“丸善”书店的记事也颇有趣。虽然丸善一直执业界牛耳，但伴随都市的发展也逐渐面临各路资本的竞争，书店的顾客们自然欢迎这种局面，只是大概鲁迅没有来得及享受到竞争带来的惠泽，而丸善作为行业老大的地位也确乎在以后很长时间内不曾被动摇。鲁迅启动文学事业的整个东京三年，丸善书店始终都是他利用最多的知识和思想资源平台，而他自己译介外国文学的最初战绩，竟也是与丸善同框出场，实在是一种意味深长的巧合。这个场面给予我们一种切身的历史现场感，宛如对鲁迅及其时代空间的一次触摸。其他记事还提到某某学者教授执着于言文一致体，显示出言文一致体已经相当普及但同时尚处于文白并存的过渡状态。最后提到的三越百货所办杂志与文人事宜，展现了都市文明发展中资本与文艺联手的有趣现象。尽管这些似乎与鲁迅并无直接关系，但毕竟是鲁迅早期文艺活动的历史背景之一，依然值得注意。三个月后，鲁迅结束留日回国，开始重新面对另一种迥然不同的时代语境，而他自身的叙述话语也随之进入另一种形态。89现代中文学刊/附录文艺杂事（全译）译者按：“文艺杂事”1909 年 5 月刊载于半月刊 日本及日本人（日本政教社）第 508 号，报道当时日本文艺界的有关趣闻和动态。涉及鲁迅的部分为其中一小节。为了解记事的整体面貌，感受鲁迅披沥的时代语境和文艺氛围，特据初载原刊译出记事全文，供有关同仁参考。最近，大隈伯爵在早稻田中学及女子大学等校进行演讲，其中告诫学生不要去建立像半日15里所写的那种家庭，不要去作半日里那样的太太。伯爵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我真觉得惊讶。都说在半日里森鸥外赤裸裸地暴露和描写了自己家里的秘密，所以受到很高评价。但鸥外先生听人说起这些，却是十分错愕。说到半日，有人拿出证据，或说小说写的是鸥外的前妻，或说是现在的太太。但无论如何，这是人家的家事。虽然有点像多管闲事，但确实有个男人信誓旦旦地证实，小说写的确实是现在的太太。此公是鸥外的诗友，一直与鸥外有来往。如果是这样，那么或许写的真是现在的夫人。但不论怎样，不都是无足轻重的事情吗！顺便说一下，据说鸥外这一阵子诗兴大发，正在写一部可以作为单行本出版的长篇小说。福本日南16曾说过，如果连自己也不能写出历史真相，那赤穗义士传就不免被后世所误解。心怀这样的远大抱负，光是近十年所搜集的有关义士的材料就已经颇为可观。如今所发表的便是根据这些材料的极小一部分写成的。丸善17从事洋书的一手贩卖，因为是一手，价格不免高昂。以往曾有不少商家制定计划，试图和丸善一较高低，博文馆18就是其中之一。还有金港堂19。金港堂等特意派人到欧洲去考察，但最终都半途而废。但这回日本桥大街的大仓公司20在建房的同时，从杂货到书籍，开始大张旗鼓有计划地与丸善展开竞争。丸善这边知道了这个情况，也把对方视为劲敌，开始进行竞争的准备。好啊，不断地竞争吧，这样书就会便宜，开心受益的自是顾客。一位著名学者应邀出席了文部大臣举办的文士招待会，当我问这位学者下一次何时开时，他回答说，我估计肯定不会有下一次了，因为实在是需要花费很多经费，文部大臣他们确乎是这样的意思。代议士近江谷井堂21给人发明信片，通知自己的长辈亲人逝世。他将明信片的四个边涂成黑色，黑框中间是漂亮的笔迹：“四月五日，父亲作俳句，后往生涅槃。荣次”。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哀而不伤吧。一位名曰菲滨某的男性美术学校教师，在外国留学期间经常进行某一方面的活动，于是经常在万朝报22上被曝光。但不知为何，后来才知道是弄错了人，于是报道一方只得用黑黑的浓墨将报纸有关部分涂掉。现在，与那位美术教师一同留学、对他了如指掌的同窗回国了，以后要处理好这种同名异人的情况才好，记者们又要费尽苦心了。看来，坏事还是做不得。元良勇次郎23博士被称为大学的圣人，他嗜好经济学，这方面的造诣颇深。他在出洋留学的时候基本不再读其他领域的杂志，但东京经济杂志 东洋经济等刊物，却一直坚持阅读，在经济学方面学识造诣颇深。在日本，有很多人购买欧洲小说阅读，虽然未必是受此影响，但来自中国的青年们也渐渐开始读起来。现有居住于本乡、年约二十五六岁的周姓中国兄弟，饱读英德两语的泰西作品，他们计划在东京出版印刷定价三十钱的域外小说集，并销往中国，现已出版第一册。译文当然是汉语。中国留学生们一般喜欢阅读俄国那种具有革命性和虚无色彩的作品，其次是德国和波澜等国的作品，而唯独似不太关心法国作品。举凡大学教授，无论做什么，都一定要用言文一致体来写。三上文学博士和坪井理学博士尤其有名。虽非教授，田岛理学博士的罗马字等也颇知名。据说三上博士就连给政府部门的报告书也必定要用言文一致体写好提交。在与三越24有关的文人中，继本刊上一期介绍者之外，追加迟塚丽水25和黑田抚泉。另外虽已算不上是新闻，流行杂志的编辑为武田樱桃，玉宝堂的顾问是渡边默禅。有读者来信曰，以后将陆续介绍其他有关文人。（原载 日本及日本人 第 508 号，1909 年 5 月 1 日）国家社科项基金项目“日本鲁迅资料文献的搜集翻译与研究”（18BZW131）阶段性研究成果注释：1 周作人：鲁迅的青年时代，见周作人自编文集 鲁迅的青年时代，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 36 页。2 周作人：鲁迅的青年时代，周作人自编文集 鲁迅的青年时代，第 40 页。3 鲁迅研究室编：鲁迅研究资料 3，北京：文物出版社，1979 年 2 月（内部发行），第 288-289 页。更早出版的鲁迅的故家也有记述，鲁迅受人之托送物品给宫崎滔天，“大概他们谈得很好，所以这以后不久又到堺利彦等人所办的平民新闻社去访问/现代中文学刊90他。因为宫崎住的很远，约他在那里相见的吧。这以后没有来往，直到多少年后宫崎的侄儿龙介和夫人白莲在上海看见他，题诗相赠”。（第 291-292 页）4 督练公所，官署名。清光绪三十年（1904）由各省开设。执掌编练一省新军。分兵备、参谋、教练三处，置总办、帮办、提调等官。5 周作人：鲁迅的青年时代 及 鲁迅的国学与西学，周作人自编文集 鲁迅的青年时代第 36、39-40、46-47 页。6 周作人：八一 河南新生甲编，知堂回想录，香港：三育图书有限公司，1980 年，第 218-219 页。7 周作人：鲁迅的青年时代，周作人自编文集 鲁迅的青年时代第 40 页。8 许寿裳：八 西片町住屋，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许寿裳回忆鲁迅全编，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6 年，第 30 页。9 参见日本 鲁迅会会报第 3 号（特集 鲁迅在东京），1981 年 7 月。10、11 周作人自编文集 鲁迅的青年时代第 46-47 页；第 37 页。12 周作人：八六 弱小民族文学，知堂回想录第232-233 页。13 许寿裳说，文学杂志新生虽然没有办成，但准备都已做好，封面设计也很精美。域外小说集也是，“初印本的书面也是很优美的，图案是希腊的艺术，题字时篆文域外小说亼，纸质甚佳，毛边不切”。（同上第 139 页）周作人亦做如是说。14 周作人自编文集 鲁迅的青年时代第 46 页。15 半日，森鸥外最早的口语文体短篇小说，1909 年3 月发表于昴第 3 号。以森鸥外家庭中的婆媳关系问题为素材，具有自叙传色彩。译者注。以下除特别标注者之外，均为译者注。16 福本日南（18571921），新闻记者、史论家，生于福冈。本名福本诚。九州日报社长兼主笔，后任新泻新闻主笔。著有元禄快举录等。17“丸善”即丸善书店（1869），现称“丸善雄松堂”，大型连锁书店。1869 年创立。最早的店铺位于日本桥，名“丸屋善七店（英名 Z.P.Maruya&Co.Ltd.）”。创始人早矢仕有的系福泽谕吉的门人。“丸善”最初作“球善”，“球”指地球，意为通过输入贩卖洋书，向世界寻求知识。丸善是日本最早的近代股份制公司，尤其为近代日本介绍普及西洋文化及学术做出了重要贡献，并形成特有的“丸善文化”，得到众多文化人的爱戴。除洋书业务外，公司经营范围还涉及学术信息、服饰、高级文具、以及建筑等行业，其兼具的商业贸易公司性质一直延续至今。18 博文馆，日本近代著名出版社。1887 年由大桥佐平于东京本乡创立。初以文摘杂志日本大家论集收获成功，1895 年起，陆续创办综合杂志太阳 少年世界 女学世界 文艺俱乐部 文章世界 新青年等，形成杂志王国。书籍出版方面有日本文学全书 帝国百科全书等。后逐渐衰退，现以日记本贩卖为主要业务。19 金港堂，明治时期的出版社。原亮三郎（18481919 年）于 1875 年在横浜创立，翌年迁至东京日本桥，以出版教科书等教育书籍闻名。1887 年刊行二叶亭四迷的长篇小说浮云，1888 年创办文艺杂志都之花，1902 年创办少年界 少女界等杂志，18901900 年代为出版社的黄金时代。1892 年设立金港堂书籍株式会社，1902 年因教科书事件导致事业衰退。1903 年与中国上海商务印书馆合资经营，在中国出版最新国语教科书等，至 1914 年解除合资经营。但之后商务印书馆作为金港堂的国外总代理店，继续出版日语书籍等。20 大仓，即“大仓组”，战前日本十五大财阀之一。大仓喜八郎于 1873 年与人合伙在东京银座创办贸易商社“大仓组商会”，1881 年进军建筑业，1893 年改称“大仓组”。1905 年参与日中合资的本渓露天煤矿开采。此外，还创办多所学校。后企业几经变迁至今。21 近江谷井堂：本名近江谷栄次，号井堂。18741942。秋田县出身。实业家、众议院议员。翻译家、社会活动家小牧近江和众议院议员島田晋作均为其子。22 万朝报，日报。1892 年黑岩泪香创办于东京，多刊载社会新闻及翻案小说等。后有内村鉴三、幸徳秋水、堺利彦等加入，对一系列社会问题展开批判，日俄战争前力主不战。1940 年为东京每夕新闻所合并。23 元良勇次郎（18581912）：日本最早的心理学家。同志社英学校毕业后任东京英语学校教授，1883 年赴美国留学，1888 年任帝国大学（东京大学）精神物理学讲师，1890 年成为日本首位心理学教授。1894 年兼任高等师范学校心理学教授，日本近代心理学的奠基人。24 三越：日本最早的百货公司，现全称“三越伊势丹控股株式会社”。“三越”取自创业家族“三井家”以及创业时的吴服店“越后屋”而成。1904 年，公司名由“合名会社三井呉服店”改为“株式会社三越呉服店”，三越日本桥本店被称为日本百货店的起源。1935 年竣工的日本桥本店本馆已现为国家重要文化遗产。这里所谓与文人有关的三越特指三越百货创办的诸种文艺刊物，有花 氷面鏡時好 等。这些刊物都有三越百货 PR 杂志的性质。但很多著名作家如尾崎红叶、露田幸伴、森鸥外等曾参与编辑、创作以及评选等活动，成为一种特殊的文坛现象。25 迟 塚 丽 水（18671942），新 闻 记 者、小 说 家。1890 年入邮便报知新闻社任记者，甲午战争时期做过从军记者。著有游记日本名胜记、小说不二的高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