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在无所希望中拒绝绝望——《野草》讲解之四.pdf

45现代中文学刊/双月刊 2023 年第 5 期（总第 86 期）Journal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Bimonthly NO.5，2023 Sum NO.86鲁迅在 野草英文译本序中说：“因为惊异于青年之消沉，作希望。”1如果从字面理解，希望写的应该是鲁迅的一种心理期待：希望青年摆脱消沉，积极奋起，或者是因为失望于青年之消沉，而寄希望于自身。然而不是。希望并没有正面写希望，它写的是鲁迅对所谓希望的认识，写的是由这种认识而产生的一种心理，希望乃至绝望的心理，以及由这种心理而引发的一种人生感受、人生态度、人生选择和人生哲学。希望以“我”也就是鲁迅的心理发展变化为经，以心理发展变化的具体情节为纬，经纬交织，铺排成篇，结构紧凑，文笔跌宕，在回环往复中推进，步步深入，最后推出一个蕴含着鲁迅人生哲学的深刻主题，是一篇意蕴深邃、精致完美的散文诗。全文共 14 个自然段，大致可分为四个部分。第 1-3 自然段为第一部分，写“我”现在的心理状况。第 4-6 自然段为第二部分，写“我”的心态发展变化的经历。第 7-10 自然段为第三部分，援引裴多菲的诗句对希望的本质进行追问，进而提出“绝望之为希望，正与希望相同”的重要命题。第 11-14 自然段为第四部分，写“我”的人生感受、人生态度和人生选择。先看第一部分。作品开门见山，第一句就直截了当地点出自己当下的心态“我的心分外地寂寞。”寂寞，这是鲁迅词典中的重要词语，是鲁迅心灵史、思想史中的核心词语。寂寞，寂，原为“”，从“宀”，从“尗”。宀，音 mian,义为交覆深屋；尗，音 shu，同菽，指豆类。深屋中只有豆，无其他，表静无声音。“寞”，从宀，从“莫”。莫，义为无，没有，“寞”表示深屋中什么也没有。所以，寂寞即寂静空虚之意。在通常意义上，寂寞的内涵有两个指向，一是指向人的内在心理，即心里孤单、冷清；一是指向外在环境，即环境清静、安谧。鲁迅曾对青年朋友坦言：“我这里的客并不多，我喜欢寂寞，又憎恶寂寞，所以有青年肯来访问我，很使我喜欢。”2这前一个寂寞，即指环境清静、安谧，更确切地说，指一个人独处。但在鲁迅笔下，寂寞更多的还是指向内在心理，而且远远超越了孤单、冷清的心理层面，而更切合这两个字的本义，有着更为强烈的情感色彩，更为严重的心理指向。它源于虚无，通向绝望，是心中静无涟漪，一无所有的状态。上面所引“又憎恶寂寞”就是这样一种寂寞。这里所说的“我的心分外地寂寞”也就是这样一种寂寞。这是一种与虚无、绝望密切相通的寂寞。接着，作者便具体描写了这种寂寞的状况“然而我的内容提要：如果从字面理解，希望写的应该是鲁迅的一种心理期待：希望青年摆脱消沉，积极奋起，或者是因为失望于青年之消沉，而寄希望于自身。然而不是。希望并没有正面写希望，它写的是鲁迅对所谓希望的认识，写的是由这种认识而产生的一种心理，失望乃至绝望的心理，以及由这种心理而引发的一种人生感受、人生态度、人生选择和人生哲学。关键词：鲁迅、野草、希望、绝望、虚妄希望：在无所希望中拒绝绝望野草讲解之四 张永泉（河北省社会科学院）/现代中文学刊46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本来，寂寞对人是一种心灵的折磨，让人感到压抑，感到痛苦。鲁迅在述说他蛰居绍兴会馆时的寂寞时就曾说：“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驱除的，因为这于我太痛苦。”3然而这里他却说他的心很平安，没有悲哀，没有痛苦，自然也没有驱除这寂寞的欲念。平安，这又是一个被鲁迅赋予新意的词语。平安本指人的生存状况，没有意外，没有风险，平稳安全，是个形容人的外在情况的词。可是鲁迅在这里却将其功能转换，用来形容人的内在心理，就使它平中见奇，颇具深意。本来，人最自由、最活跃、最随意的是心灵，它可以超越外在条件的限制自由地驰骋，以致有心灵的挣扎，心灵的反抗，心灵的搏斗这样的心灵，当然五光十色，丰富多彩，当然充满“离奇和芜杂”，4充满追求与风险。然而作者说我的心很平安，平安到没有爱憎，没有哀乐，没有颜色和声音，这就表明我的心已变成一片空白，一潭止水。由这种心的平安，作者自然想到自己的衰老：“我大概老了。我的头发已经苍白，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我的手颤抖着，不是很明白的事么？那么，我的魂灵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人的衰老首先表现在生理上，前两句通过头发的苍白和手的颤抖写自己生理上的衰老，但更重要的还在后两句，魂灵的衰老才是一个人真正衰老的表征。作品第一部分就是这样由心态到心理，由心理到魂灵，层层深入，写出了自己现在的心理状况，精神状况。第二部分紧紧围绕对希望的态度，写自己从年轻时代激情燃烧到后来在空虚中挣扎反抗，再到后来寄希望于身外的青春以至现在对于这种寄予彻底失望的心路历程。“然而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这句话比较费解，难就难在转折连词“然而”的运用上，让人觉得“然而”在这里用得突兀，搞不清转折的来由。其实这里省略了一个意思，即然而也不止现在这样，许多年前就是这样了。这“许多年前”，就是后面所说的“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之后，从那时起，“我”就从生理到心理都已经变老了。下面就转入对从青年时期到这变老的心路历程的回顾。这一心理路程又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从留日时期到辛亥革命成功前后。这一时期，“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鲁迅是个热血青年，从学生时代就立下了报效祖国的志向。到日本不久，他就在班上带头剪去了作为奴隶标志的辫子，并摄影题诗留念：“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5他一开始所以选择学医，是为了“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6这样的思想追求，使他必然与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党人相向而行。他一到东京，便“赴会馆，跑书店，往集会，听讲演”，7热切地吸取革命思想的甘霖。当时，革命党人提出的政治纲领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这一纲领的前半部分表明，在革命党人的心目中，这场革命首先是一场种族革命。鲁迅后来曾回忆说，“那时的留学生中，很有一部分抱革命的思想，而所谓革命者，其实是种族革命。”8为了激发种族意识，“希望使忘却的旧恨复活，助革命成功”，革命党人大力翻印扬州十日记 嘉定屠城纪略 朱舜水集 张苍水集等历史文献。9这种种族革命思想与鲁迅对满清王朝统治的认识完全合拍，10这使他不仅在思想上而且在实际行动上必然与革命党人走到一起。在东京，他与革命党人密切交往，并经友人介绍，参加革命团体光复会。这就是“恢复与报仇”的具体内涵。这种恢复与报仇的信念，必然使他心中充满“血和铁，火焰和毒”，必然使他心中的歌声充满“血腥”。然而，这种青春热血很快遭到了冷却，“忽而这些都空虚了”。这是鲁迅心路历程的第二个阶段。辛亥革命胜利的果实很快被袁世凯窃取，袁世凯取代孙中山，当上了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一开始，袁世凯的反动面目还没有暴露，加之个人仕途正处于上升阶段，所以，不论是对袁世凯还是对于新成立的中华民国，鲁迅还都抱有热切的希望。11但为时不久，袁世凯便撕下伪装，全面复辟专制体制。他残酷镇压辛亥革命党人，在全国特别是北京推行特务统治，尤其是密切监视政府官员，稍有不满，便投进监狱。鲁迅后来曾感慨说：“我觉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隶；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12辛亥革命果实的丧失，共和国理想的破灭，个人社会地位的沦丧，使他痛感“忽而这些都空虚了”。他由此跌入人生的低谷。但耿介执拗的性格使他并不甘于就范，一有机会，他就要坚持抗争。为了复辟帝制，袁世凯除在政治上实行高压手段外，还在意识形态上大做文章，以传统的纲常名教来抵御民主思想的传播，以至彻底清除其影响。为此，他公然打出尊孔的旗号，以大总统名义连续发出“尊孔典礼令”“规复祭孔令”“崇圣典例令”“亲临祀孔典礼令”等。教育部则紧随其后，确立崇经尊孔的教育方针，颁布袁世凯特定教育纲要，要求“中小学校均加读经一科”。13与此同时，他们也不放过社会教育，专门设立通俗教育研究会，对社会上流行的小说、戏曲进行审查。鲁迅被任命为小说股主任。对于这一工作，鲁迅采取了消极怠工以行抵制，不久又以“部务太繁，势难兼顾”为由辞去了这个职务。袁世凯政权垮台后，教育部对如何处置袁世凯特定教育纲要产生两种不同意见，守旧派以“纲要所载多理论而少事实”，“法令随政局变更，易失遵守信仰之力”为由，提议保留，14另一种47现代中文学刊/意见则主张从根本上取消。鲁迅坚持取消立场，他认为，纲要所列“多与旧式思想相合，世人乐于保持；其他无业游民亦可藉此结合团体（如托名研究经学，聚众立社之类），防害教育。是纲要虽若消灭，而在一部分人之心目中隐然实尚存留，倘非根本取消，恐难杜绝岐见。”因此，“应以明文废止，使无论何人，均不能发生依附之见，始于学制上、行政上无所妨害”。15由此不难看出他对以袁世凯为代表的复辟倒退势力的坚决反对。如果说这还只是事情过后的表态，那么，当袁世凯政权覆灭不久，教育总长范源濂依然提出要祭孔读经时，他则与许寿裳、杨辛耜、钱家治、张夑和、张宗祥一起搞了一次公开的抗争。他们联名写信，对范的主张表示反对，并据理驳斥。他们把信抄成两份，一份送范，一份摊放在办公桌上，让大家观看，明辨是非。他当时对社会人生的认识，还没有达到写作野草时期的深度，他的抗争，是“希望光明的到来”，而不是后来的专“与黑暗捣乱”。16他当然知道，在挂着民主共和招牌，其实仍然是专制统治，仍然是官本位的中国，这种抗争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但他仍不甘心，仍然抱有希望，希望事情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发展，这就是“故意地填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希望一词的重复使用，写尽了他于心不甘的矛盾心理。对希望之盾与暗夜的实际关系的描写，有两层含义：表层含义是写出了希望之盾的虚弱和黑暗势力的强大。本来，希望之盾是用以“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但结果却是希望之盾已陷入暗夜的包围之中，不仅盾的前面是暗夜；“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深层含义则是，“盾”在这里是抗争的代称，一次次抗争，一次次失败，抗争的后面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所以说不是一次性而是“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这也和“希望”的重复相照应。这就是“我”的第二段心路历程。“耗尽了我的青春”，主要是心理上、魂灵上的青春。青春不在，也就失去了精神上的活力。17用鲁迅的宏观叙事就是，“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但他接着又说：“不过我却又怀疑于自己的失望，因为我所见过的人们，事件，是有限得很的。这想头，就给了我提笔的力量。”18所谓提笔，是指狂人日记的创作。这使我们想起了呐喊自序中他和金心异即钱玄同那段关于是否能破毁铁屋子的对话。鲁迅说：“是的，我虽然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不难看出，鲁迅所以能够重新提笔，主要是他心中又重新燃起了希望。这希望来自他对进化论的信仰，来自陈独秀们再造“新青年”的努力。“我早先岂不知我的青春已经逝去了？但以为身外的青春固在。”“我早先”，即指重新提笔创作狂人日记时期。这一时期，张扬进化论，寄希望于年青一代是他的文章的一个重要主题。他认为，“生命的路是进步的，总是沿着无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19所以，他强调“幼者本位”，呼唤“人之子”，主张“解放了我们的孩子”。20正是出于这样的信念，一想到“身外的青春固在”，就依然觉得有希望。作品以象征的方法具体描写了身外的青春的各种具体形态和具体表现：“星，月光，僵坠的蝴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的啼血，笑的渺茫，爱的翔舞”鲁迅当然清楚，在无边的暗夜笼罩下，青年一代不可能健康地成长，虽然其中不乏勇敢的反抗者发出猫头鹰的不祥之言，但就总体情况来说，他们的青春是不健全的。他们不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而是暗夜中发出微弱光亮的星星、月亮；他们不是翩翩飞舞的蝴蝶，而是受伤的将坠的受伤的蝴蝶；他们不是明媚阳光下盛开的鲜花，而是在暗中开放的并不鲜艳的花；他们为驱散暗夜迎来光明，而不停地呼喊以致像杜鹃那样叫出了鲜血；他们的笑不是健康爽朗的而是模糊不清的；他们的爱情虽然美好但脱离现实充满幻想而显得过于浪漫虚飘鲁迅说，这样的青春虽然让人感到悲凉，感到不够具体明确而隐隐约约若有若无，然而究竟是青春，究竟能给人以希望。这是“我”的第三段心路历程。回顾完了过往的心路历程，“我”又回到现实，回到当下。“然而现在何以如此寂寞？”和作品的开头相呼应，同时过渡到下文。紧接着用“难道”这一加强反问语气的句式作答，表明于心不甘，不甘心“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然而这又是“我”切身感受到的现实。面对这样的现实，没有办法“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这里有必要先谈一谈对“肉薄”这个词的理解。熟悉日语的孙歌认为，这里的“肉薄”是个日语词，“含义是近距离的逼近 迫近，所以也写为肉迫。这个逼和迫传达的是一种咄咄逼人的感觉，但是并不发生直接的交锋。”她考证了鲁迅文字中“肉薄”与“肉搏”的不同用法，得出结论说：“鲁迅在希望中使用的肉薄一词，利用了日语词里亲身迫近的意思。”21孙歌对“肉薄”一词的解读是确切的，但不一定非要把它说成是日语词，因为这种判断使她的解释出现了混乱，认为“咄咄逼人”的“逼近”与“肉薄中央医院”“肉薄读者”的“肉薄”都是“迫近”。孙歌是个严肃认真的学者，她的 绝望与希望之外：鲁迅 野草 细读 是 野草研究史上难得的一本见功力、有深度的著作，正因如此，她对“肉薄”一词的解释也就很自然地为研究者/现代中文学刊48所接受。其实，鲁迅这里所赋予的“肉薄”一词的内涵，还是中国历史文献中的传统用法。词源 这样解释“肉薄”：“即肉搏，两军迫近，用短兵或徒手搏斗。宋书臧质传：虏乃肉薄登城，分番相代，坠而复生，莫有退者。元李冶静斋古今黈拾遗一：“肉薄，大抵谓士卒身相帀，如肉相迫也。”22前面的释义“即肉搏。两军迫近，用短兵或徒手搏斗”并不准确，肉薄不是肉搏，不是用短兵相接，而是肉体相接，后面的例句则给我们理解“肉薄”提供了具体依据。“虏乃肉薄登城，分番相待。坠而复升，莫有退者”，写出了胡虏争先恐后，踊跃登城，以致肉体紧贴，相互挤压的场景。所以，还是李冶解释得对：“肉薄，大抵谓士卒身相帀，如肉相迫也。”这与 说文解字段注 的解释完全一致。说文解字段注释“薄”：“林木相迫不可入曰薄，引申凡相迫皆曰薄。”23康熙字典 亦如是说：“薄，迫也。”迫，说文解字释义为“近也”，但不是一般的接近、靠近，而是在一种高压态势下强制性的接近、靠近，是向对方发起进攻，迫使对方没有选择拒绝的余地的接近、靠近。确如孙歌所说，“肉薄”也可以说为“肉迫”。但它和日语用法中的“肉薄中央医院”“肉薄读者”“肉薄那现实生活的核仁”等并不一样。这几个例句中的肉薄都没有肉迫即以身体逼近、挤压、拼搏的意思。了解这一点很重要，它关系到对“我”的新的选择的理解，关系到对这篇作品主题的理解。以前是“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现在则是“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表明“我”已不再对希望之盾抱有希望，因而“放下了希望之盾”。但作者并没有对希望的底蕴展开议论，而是借裴多菲的“希望”之歌（题为希望）表达了这一看法。裴多菲以娼妓比喻希望，形象生动而又十分贴切地表现了希望对人的蛊惑，被蛊惑者的甘于奉献、牺牲以及最后被抛弃的结局。作者由这充满深刻哲理的诗想到诗人的死，并由此引发出沉痛的感慨：“悲哉死也，然而更可悲的是他的诗至今没有死。”这是在感慨裴多菲，同时也是在感慨他自己，感慨裴多菲的诗又一次在他的身上得到了应验，感慨他从青年时代到现在不断被希望所蛊惑所欺骗的心路历程。“但是，可惨的人生！桀骜英勇如 Petofi，也终于对了暗夜止步，回顾着茫茫的东方了。”请注意，“但是”作为转折连词，连接的是上面裴多菲对希望的否定和下面“也终于对了黑暗止步，回顾着茫茫的东方了”，而不是“可惨的人生”。“可惨的人生”在这里是一句插话。插话是中国古代白话小说常用的一种叙事手法。中国古代白话小说从说书艺术转化而来，说书人在叙事过程中，常常插进自己的一些话语，或用以说明，或用以议论，或用以抒情，这种艺术手段被后来的白话小说保留下来，成为中国叙事文学一种特有的叙事手法。鲁迅从小博览杂书，受这种传统濡染，在自己的叙事文字中也常常使用这种方法。如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的一段叙事：“长妈妈曾经讲给我一段故事听：先前，有一个读书人住在古庙里用功，晚间，在院子里纳凉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答应着，四面看时，却见一个美女的脸露在墙头上，向他一笑，隐去了。他很高兴；但竟给那走来夜谈的老和尚识破了机关。说他脸上有些妖气，一定遇见美女蛇了；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唤人名，倘一答应，夜间便要来吃这人的肉的。他自然吓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却道无妨，给他一个小盒子，说只要放在枕边，便可高枕而卧。他虽然照样办，却总是睡不着，当然睡不着的。到半夜，果然来了，沙沙沙！门外像是风雨声。他正抖作一团时，却听得豁的一声，一道金光从枕边飞出，外面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那金光也就飞回来，敛在盒子里。”这其中“当然睡不着的”，就是作者打断了正常的叙事，在中间插入的一句话，借以强调读书人既害怕又于心不甘有所幻想的复杂心理。这里的“可惨的人生”则是作者的抒情，抒发对裴多菲之死的惋惜之情。本来，前面已有了“悲哉死也”的情感抒发，这里紧接着又一次对他的死表示沉痛，是因为鲁迅对裴多菲的死太过惋惜。早在青年时代，他就热爱裴多菲，歌颂他“性恶压制而爱自由”，称其诗“妙绝人世”，“为无边自然之野花”，24为此不惜烦难，特地从德国购买裴多菲的散文集和诗集，并一直随身辗转携带。1930 年代，因希望青年诗人白莽再译几首裴多菲的诗而将两本书送给他，但因白莽被捕，两本书落在捕房手里，他为此而不胜惋惜，以至在纪念左联五烈士的文章中不惜笔墨，大段陈述。25正因对裴多菲的热爱如此之深，他才在这里不惜打断正常叙事，插话再次对裴多菲之死深表痛惜。上面引用裴多菲的“希望”之歌，表现了裴多菲对希望的否定。彻底否定了希望，当然就是绝望。然而这里用“但是”一转：“桀骜英勇如 Petofi，也终于对了暗夜止步，回顾着茫茫的东方了。”前面一个分句，“桀骜英勇”前省略了假设让步连词“即使”。“即使”“如”“也”“终于”几个词搭配使用，加强了句子的语气。那么要问，桀骜英勇的裴多菲为什么要对了暗夜止步，回顾茫茫的东方？这又是一个容易产生歧义的地方。从字面上看，暗夜无疑象征绝望。对了暗夜止步，也就是对了绝望止步，不再相信绝望，而回顾东方，也就是转向希望，因为东方是太阳升起的地方。虽然现实是茫茫的东方，眼前是一片寥阔无际，模糊不清，但太阳终会升起。所以裴多菲说出这样的话：“绝望之为虚望，正与希望相同。”这句话从字面上解释就是：绝望是虚妄的，正与希望（是虚妄的）相同。因为裴多菲已有“希望”之歌在前，揭示了希望是娼妓，是骗人的，49现代中文学刊/不可信的，所以这里才这样说。这句话的逻辑顺序是这样的：（如果说）希望是虚妄的，（那么）绝望同希望一样，也是虚妄的。但他把绝望放在了前面，首先说的是绝望。因为他要说的是绝望，绝望是它的主语绝望是虚妄的，同希望一样其语义重心是强调绝望的虚妄，绝望的不可信。这里要注意的一个问题是，鲁迅是在什么程度、什么意义上引用裴多菲的。实际上，裴多菲在谈论绝望时，并不像鲁迅写作希望谈论绝望时那么沉重。鲁迅全集关于“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注释是这样说的：“这句话出自裴多菲一八四七年七月十七日致友人凯雷尼弗里杰什的信：这个月的十三号我从拜雷格萨斯起程，乘着那样恶劣的驽马，那是我整个旅程中从未碰见过的。当我一看见那些倒霉的驽马，我吃惊得头发都竖了起来我内心充满了绝望，坐上了大车，但是，我的朋友，绝望是那样不足信，正如同希望一样。这些瘦弱的马驹用这样快的速度带我飞驰到萨特马尔来，甚至连那些靠燕麦和甘草饲养的贵族老爷派头的马也要为之赞赏。我对你说过，不要只凭外表作判断，要是那样，你就会看错了的。”不难看出，裴多菲是在外出旅行先是怀疑、绝望但却很快达到了目的，心情比较轻松的情况下说“绝望是那样不足信，正如同希望一样”这样的话的，他是在告诫朋友“不要只凭外表作判断”而轻易地陷入绝望，是在明确地否定绝望。然而到了鲁迅的笔下，性质则发生了改变。本来，裴多菲的诗希望写于 1845 年，致友人凯雷尼弗里杰什的信写于 1847 年，两者并没有内在联系，但鲁迅却把它们视作前后一体，且中间加以裴多菲为国捐躯的壮烈行为，这就使语境和语义都发生了转变。实际上，鲁迅已改写了裴多菲。与其说他是在写裴多菲，不如说是在写他自己。他是在借裴多菲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特别是他将裴多菲“绝望是那样不足信，正如同希望一样”那样一种白话表达翻译成“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这样一种凝练深厚的格言体式，可谓点石成金，使裴多菲的意思得到哲理上的升华。而在这一升华中，他提出了“虚妄”这一概念，指出不论绝望还是希望，在概念层面上都是虚妄的，不真实不可信不可靠的，唯有实际行动才能使它们变成实在的东西，这就给他的绝望的抗战的人生哲学提供了思想理论基础。因此，可以说，“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这是鲁迅的创造，版权应该属于鲁迅。既然绝望与希望都是虚妄，都不真实，都不可信，都不可靠，那么该取何态度，怎样生存呢？这就进入作品的第四部分。作者说:“倘使我还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这虚妄中，我就还要寻求那逝去的悲凉飘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灭，我身中的迟暮也即凋零了。”由对“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发现，使“我”发现了自己的生存状态“偷生在不明不暗的这虚妄中”。因为青春已经耗尽，已不像青年时代那样抱有简单乐观的希望，但又于心不甘，仍然寄希望于身外，然而又发现“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希望乃是一种虚妄，所以眼前是一种“不明”的状态，又因为“怀疑于自己的失望，因为我所见过的人们、事件，是有限得很的”，26因而发现绝望也是一种虚妄，所以眼前是一种“不暗”的状态。在这样一种不明不暗的虚妄中生存，无疑是一种偷生，一种苟活。偷生一词表明“我”对自己生存状态的不满，因而必须有所行动，用行动打破这不明不安的虚妄。其表现就是“我就还要寻求那逝去的悲凉飘渺的青春”，因为自己的也是悲凉飘渺的青春已经“逝去”，所以“不妨”在身外，也就是寄希望于青年一代。这是“我”最后的希望，唯一的希望。这个希望一旦破灭，“我心中的迟暮也即凋零了。”“迟暮”本指人的晚年，这里是生命之火的余烬，虽然已没有火焰，但仍有余热。但接着连用两个“然而”一转，写出了身外的青春的现状“然而现在没有星和月光，没有僵坠的蝴蝶以至笑的渺茫，爱的翔舞。然而青年们很平安。”注意这里的描写与前面对身外的青春的描写的不同，这里没有了“暗中的花，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的啼血”这些象征着具有不同程度的反抗力的青春，而只剩下这些更加残缺、更加孱弱、更加不健全的青春。然而现在是连这些也没有了。青年们已经没有不满，没有不平，没有追求，因而也就没有挣扎，没有反抗，他们的人生像一潭止水，他们很平安。面对这样的现状，“我”只好做出新的选择“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虽然说身外的青春倘一消灭，我身中的迟暮也即凋零了，但仍不甘心，仍要做绝望的抗战，做最后的抗争。其方式已不是血和铁，火焰和毒，也不再是希望之盾，而是“肉薄”，用自己的身体挤压这空虚中的暗夜。“一掷我身中的迟暮”，一掷并不是投掷，不是把“我”的迟暮做投枪投掷出去。这里强调的是“肉薄”。一掷即扔出去，豁出去，扔出自己的迟暮，豁上自己的老命去“肉薄”。虽然已经没有青春活力，已经不能冲锋陷阵，短兵相接，但也要拼上已是迟暮的身躯去挤压这空虚中的暗夜。这是一种拼上性命也要做最后抗争的欲念，是一副“时日曷丧，予与汝皆亡”（尚书汤誓）的拼命姿态。这就是鲁迅所说的“绝望的抗战”。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连这最后的“肉薄”也做不到“但暗夜又在那里呢？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这真是把人推向了绝境，/现代中文学刊50要一掷身中的迟暮去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但却找不到肉薄的对象。这里又出现了“我”所希望的身外的青春的现状，但较上面又少了“僵坠的蝴蝶”。现在是连最为悲凉飘渺的青春星、月光以至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也没有了，什么青春的表征也没有了。面对这样的现实，作者不由得又一次发出了“青年们很平安”这样貌似平静实际上充满无限悲哀的慨叹。“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并且”连接上面的“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而且表示内容更进一层，特别是前面又加上副词“竞至于”，表明事情已严重到意想不到的地步。那么我们要问，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一直和黑暗抗争的“我”现在竟然找不到了暗夜，甚至认为我的面前没有真的暗夜?原因就出在“我”所寄予希望的身外的青春上。本来，青年是一个社会最活跃最有生命力的因素，是识破黑暗反抗黑暗的先锋，但他们或是在黑暗的压迫下，或是在黑暗的欺骗诱惑下沉默、消沉乃至沉沦了，他们的平安给社会造成一种假象，让人感到仿佛天下太平。他们成了暗夜的点缀，成了装饰暗夜掩饰暗夜的光明。他们以他们的平安消解了暗夜。这真让人感到无所措手足。对于一个要以自己的迟暮肉薄暗夜的战士来说，还有比这更可怕更令人绝望的吗？27面对这悬崖般的绝境，怎么办？已经对希望和绝望的本质有了深刻把握的“我”并没有因此止步，而是给出了预示着进一步行动的回答“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如果说，这句话在作品中第一次出现时，还只是表现作者对绝望与希望的认识，那么，这第二次出现，则是一种表态，表明自己面对这种绝境的态度。即使找不到真正的暗夜，找不到狡猾的敌手，无所措手足，因而无所希望，也要拒绝绝望。因为无论如何，绝望都同希望一样，都是虚妄的，都不真实，都不可信，都不可靠，那就只能用实际行动打破这种虚妄，创造新的真实。这就是过客明知前面是坟也还要走，就是虽然屡战屡败但也绝不退缩，决不妥协，而依然要不屈不挠地冲上去的绝望的抗战。这篇散文诗题为希望，但正如本文开头所言，它并没有正面写希望，相反，它重点写的是失望、绝望。它要告诉人们的是该怎样看待希望与绝望。怎样对待希望与绝望。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这是这一揭示了人生哲理的重要命题第一次在鲁迅的笔下出现，然而这样的认识却早已在鲁迅的头脑中产生了。新生的流产和此后长时间的无聊与寂寞使他深感希望的虚妄。“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28则是这一认识的明确表达。他在深陷绝望中与老同学老朋友金心异（钱玄同）关于“铁屋子”的对话使他终于走出绝望，“答应他也做文章了”，则表明他已意识到绝望的不可信。29又经过几年的孕育，到写作希望时，他终于创造出这一命题，终于概括出自己的人生哲学。古往今来，人们不断谈论希望和绝望，但却很少有人能够从哲学的高度告诉人们希望和绝望的本质，很少有人从哲学的高度告诉人们该怎样对待希望和绝望。这一重要命题的提出，则把希望与绝望这两个伴随每个人人生之旅的概念提到形上的高度，从而给人提供了一条人生格言，一个人生指南，一种人生哲学，因而在人类思想史上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读希望，常常会感到一种心灵的冲击，会感受到鲁迅笔下流露的深入骨髓的孤独与悲凉。一个在时代精神的感召下，在老朋友的鼓动下提起笔来重拾改变人的精神的好梦的启蒙者，在经过一段呐喊之后，竟然发出“然而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这样的慨叹，真让人心中五味杂陈。你会感到那难以言说的失落与愤懑，那无法言说的寂寞与悲哀。虚妄，虚妄，什么都是虚妄，什么都不可信，什么都不可靠。面对这样的绝境，人该怎么生存？该怎么活下去？然而，当你发出这一连串的慨叹和疑问时，却意想不到地读到那似乎从天而降掷地有声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之后，你又会感到强烈的心灵震撼，感到一种充满韧性的力量。虽然“还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这虚妄中”，虽然这空虚中的暗夜已被青年们的平安所装饰以至让人找不到真正的暗夜，但还是要冲破这虚妄，去创造新的真实。确如李泽厚所说：“也许，这仍然是儒家知其不可而为之，惟其义尽，所以仁至的传统？也许这就是中国的脊梁，民族魂？他毕竟不同于西绪弗斯的无谓劳动。但鲁迅已经把传统精神置放在现代意识的洗礼下深化了，升华了，具有了超越的形上光彩。所以，鲁迅的孤独和悲凉才有这强大的力量。”30的确，读懂希望，你才能知道鲁迅是谁，才能知道鲁迅何以为鲁迅。注释：1 鲁迅：野草 英文译本序，鲁迅全集 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第 365 页。2 鲁迅：240924 致李秉中，鲁迅全集第 11 卷，第452 页。3 鲁迅：呐喊 自序，鲁迅全集第 1 卷，第 440 页。4 鲁迅：朝花夕拾小引，鲁迅全集第 2 卷，第235 页。5 鲁迅：自题小像，鲁迅全集第 7 卷，第 447 页。6 鲁迅：呐喊 自序，鲁迅全集第 1 卷，第 438 页。7 鲁迅：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鲁迅全集第 6 卷，第 576 页。8 鲁迅：略谈香港，鲁迅全集第 3 卷，第 451 页。9 鲁迅：杂忆，鲁迅全集第 1 卷，第 234 页。10 据许寿裳回忆，1902 年他和鲁迅在东京弘文学院学习时，就在一起讨论国民性问题，认为问题的症结51现代中文学刊/在于“两次奴于异族”，即两次奴于元人和满人（见许寿裳：回忆鲁迅，亡友鲁迅印象记许寿裳回忆鲁迅全编，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6 年，第203页），到去世前两年，他仍坚持这种看法。参看鲁迅：病后杂谈之余关于舒愤懑，鲁迅全集 第 6 卷，第 185-197 页。11 鲁迅1912年8月22日日记云：“晨见教育部任命名氏，余为佥事”（鲁迅全集第 15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第 16 页）；11 月 2 日日记曰：“上午得袁总统委任状”（鲁迅全集第 15 卷，第 28 页）；12 月 26 日则只是此项内容：“积雪厚尺余，仍下不止。晨赴铁狮子胡同总统府同教育部员见袁总统，见毕述关于教育之意见可百余语，少顷出。向午雪霁，有日光。”（鲁迅全集第 15 卷，第 35 页）从这些简要的文字中，可以看出他积极乐观的心态。12 鲁迅：忽然想到 四，鲁迅全集第 3 卷，第 16 页。13 袁世凯特定教育纲要，中国第二历史档案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 第三辑 教育，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 年。14 教育部周树人等对教育纲要的签注（1）教育部参事室说帖，中华民国档案资料汇编 第三辑 教育，第 47 页。15 鲁迅：关于废止教育纲要的签注，鲁迅全集第 8 卷，第 63 页。16 鲁迅：两地书 二四，鲁迅全集 第 11 卷，第 81 页。17 由于作品构思和行文的需要，鲁迅在这里没有展开对他绍兴会馆抄古碑时期绝望心理的描写，而只用“耗尽了我的青春”一语一笔带过。18 鲁迅：自选集 自序，鲁迅全集 第 4 卷，第 468 页。19 鲁迅：生命的路，鲁迅全集第 1 卷，第 386 页。20 见坟 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热风“与幼者”热风随感录 十等。21 孙歌：绝望与希望之外：鲁迅野草细读，北京：生活 读书 新知三联书店，2020 年，第 168169 页。22 辞源修订本（重排版）下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年，第 2776 页，。23（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南京：凤凰出版社，2015 年，第 70 页。24 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 1 卷，第 100 页。25 参看鲁迅南腔北调集为了忘却的记念。26 鲁迅：自选集 自序，鲁迅全集 第 4 卷，第 468 页。27 鲁迅在这里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即如何辨识社会的黑暗。由于行文的需要，他没有具体展开，但他却提示人们，一个社会的黑暗，一般情况下，往往不是赤裸裸地表现出来，而总是示人以各种假象。统治者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总是要千方百计地维持社会的正常运行，并千方百计制造歌舞升平，以欺骗民众。而“造物主的良民”（鲁迅：野草 淡淡的血痕中，鲁迅全集第 2 卷，第 226 页）也就满足于这种正常运行，甚至陶醉于这种歌舞升平，因而也就心地平安地苟活下来。他们以这种苟活制造了太平，消解了黑暗。真正的思想者就是要有“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识破“这黑暗的装饰”（鲁迅：准风月谈夜颂，鲁迅全集第 5 卷，第204 页），唤醒民众进行抗争。这也是鲁迅写作 希望的动机之一。28 鲁迅：故乡，鲁迅全集第 1 卷，第 510 页。29 鲁迅：呐喊 自序，鲁迅全集第 1 卷，第 441 页。30 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北京：东方出版社，1987 年，第 119 页。苏力于 1996 年发表的秋菊的困惑和山杠爷的悲剧围绕张艺谋电影秋菊打官司讨论社会问题，奠定了“法律与文学”学术范式，同时使这部电影成为一批法律学人反复研究的经典素材。三十年来，作为一个立足于中国语境的学术创造，“秋菊的困惑”一直是最有原创性与生命力的中国法学理论命题之一，得到学者们基于不同视角和观点的讨论。本书收录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十余篇文章，包括秋菊的困惑和织女星文明（冯象）、要命的地方：秋菊打官司 再解读（赵晓力）等。这些在电影上映后三十年来陆续产生的思考，较为清晰地呈现了“法律与文学”范式的在中国的产生与发展过程，反映了对中国法治进程的回顾与反思。秋菊的困惑：一部电影与中国法学三十年苏力等著 陈颀 强世功 编北京三联书 2023 年 11 月